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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多久了?”

    “哦,这我也不太了解。”杜洛瓦抱歉地答道,“或许总共有二三十年了吧。今天是我第一次来。”

    “以前我也没有来过。”

    杜洛瓦不觉兴趣大增,随即就说:“您好像看得挺仔细,连细节也注意到了。”

    “哪里哪里,我可不是来参观的,”对方尴尬地笑了笑,“我妻子约我在此见面,不过她还没来,我在等着。”

    他沉默了一阵,接着说道:“外面实在是太热啦。”

    杜洛瓦发觉其实他蛮随和的,并且觉得他很像弗雷斯蒂埃,就试探性地问:“您不是本地人吧?”

    “不,我是雷恩人。先生您呢?你是不是因为好奇才进来转转?”

    “哦,我是在等一位女士。”杜洛瓦欠了欠身,微笑着向他辞别。

    他发现那个穷苦女人还跪在大门边祷告,于是嘀咕道:“真他妈的见鬼,这祷告到底有完没完?”现在,他对她一点儿也不感到同情和怜悯了。

    他从这女人身边径直走了过去,再沿着殿堂右侧慢慢往回走,去找瓦尔特夫人。

    远远的,他惊讶地发现瓦尔特夫人早已不在原先那个地方了。是不是自己搞错了?于是一直往前走,直到最后一根柱子,接着又折返,始终不见她的踪影!难道她先走了?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怒火。待转念一想,也许她正在找他,便继续在殿堂转了一圈。还是找不着,索性坐在了刚刚她坐过的椅子上,决定在此等她来找他。

    这时,他忽然听见一阵细语。但是他发现,这会儿教堂的这部分一个人也没有,这悄悄的说话声是从哪里来的呢?他站起身才发现,在殿堂旁边有一排忏悔室。其中有一间门外的地上露出裙角的一边。他凑过去一看,原来是她,她在里边忏悔!……

    他很想冲进去将她拖出来,但踌躇了一会儿:“没必要这么做。就算她今天向神甫忏悔,明天也还会是向我献媚的。”于是,他悠然地在忏悔室对面坐下,耐心等她。他心里觉得眼前这一切是那么的好笑。

    过了好久,瓦尔特夫人才站了起来。转过身,看见他等在那,便脸色凝重,非常严肃地向他走了过去。

    “先生,”她郑重其事地说,“请别送我,也不要跟着我,更不要一个人来我家,我也不会再接待您的。再见。”说完就离开了。

    杜洛瓦随她去了,因为他有原则,凡事不能强求。神甫这时神情恍惚地从他那间斗室走了出来。杜洛瓦走上前,瞪了他两眼,厉声叫骂:“你要是不穿这件长袍,我一定狠狠地在你这张猪脸上打两个耳光!”

    怨气撒完后,他转身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还是那个胖胖的先生,这时他戴上了帽子,倒背着双手,仍不耐烦地在门廊下等着。两只眼睛紧紧盯着门外的广场和四周的街道。

    杜洛瓦走到他身边,两人客气地打招呼。

    瓦尔特夫人离开后,杜洛瓦于是回到了报馆。一进门,仆役们紧张的神色告诉他似乎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他立马快步走进经理室。

    瓦尔特老头在忙乎着,一边一句一句地口授着文章,并一边给外勤记者安排任务,顺便还对布瓦勒纳交代两句,连带顺手拆阅了手边的信函。

    他发现杜洛瓦走了进来,高兴地叫道:“噢!太棒了,漂亮朋友来了!”

    可话刚说出口,他却觉得别扭,立刻停下来,解释说:“实在是不好意思,这样冒昧地称呼你。我今天真是忙晕了。我也是听我妻子和女儿整天这么叫你,顺口也就叫了起来,请您不要介意,好吗?”

    “没事,没事,”杜洛瓦笑着说,“这个绰号本来也无伤大雅。”

    “那很好,既然你不介意,我就同大家一起叫你漂亮朋友啦。来,我跟你讲讲今天的大事。内阁已经倒台,议会的投票结果是三百一十票比一百零二票。我们的假期又要推后了,今天是七月二十八日,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始放。而杜朗·德·莱纳及其一伙倒台的根本原因是西班牙十分不满对关乎摩洛哥的安排。如今已经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了。马罗已奉命组阁。他提名布丹·达克勒将军为国防部长,而外交部长则是我们的朋友拉罗舍·马蒂厄,他自己任总理兼内政部长。这样我们的报纸将会具有半官方性质。我正在给几位部长写一篇能为他们指明道路的文章,也就一些原则问题发表一点儿自己的看法。”

    说到这里,他不禁得意地笑了笑,接着说:“这条路,当然是他们自己打算走的。因此围绕摩洛哥问题,我现在必须拿出一件像样的东西,也就是发表一篇能产生效果、引起轰动的专题文章。具体要求,我也说不太清楚,大概就这样。希望你来帮我的忙。”

    “您就放心地交给我吧,”杜洛瓦低头沉思片刻,“我国在非洲的殖民地,地域辽阔,分左中右三块。中间为阿尔及利亚,左右两边分别为突尼斯和摩洛哥。我给您写一篇关于此殖民地的政治状况及其土著居民的历史的文章吧。除了这些,再介绍一下沿摩洛哥边界到著名绿洲菲居伊的相关情况。其他欧洲人至今尚未去过这块绿洲,这次冲突就是因为它而引起的。您觉得如何?”

    “太棒了!那你打算用什么题目?”瓦尔特老头兴奋地说。

    “就叫,从突尼斯城到丹吉尔丹吉尔是摩洛哥北部古城、海港。”

    “这实在是太完美了。”

    于是,杜洛瓦翻出了往日的《法兰西生活报》,把他的那篇讲殖民政策以及阿尔及利亚的土著居民和在奥兰省的所见所闻的处女作《非洲服役散记》找了出来。现在只需用打字机打下来,稍微改动一下,换个新标题,便能应付当前的需要了。

    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他粗略地改动后,文章就敲定了。不但紧密结合了当前的形势,还称赞了几句新成立的内阁。

    “很好很好……真是太好了。”瓦尔特赞不绝口,“你是个难得的人才啊,真是可喜可贺。”

    杜洛瓦晚饭时回到家中,为今天的意外收获感到欣喜。虽然在圣三会的约会不尽如人意,但他深刻感受到自己这次胜券在握。

    在家焦急等待的妻子一见他回来,便对他嚷道:“听说了吗,拉罗舍已经当上外交部长了?”

    “嗯。就这个问题我刚写了一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

    “什么文章?”

    “你知道的,就是我们第一次合写的那篇《非洲服役散记》。我只是根据当前的需要又把它改了一遍。”

    “不错,这篇文章的确适合,”玛德莱娜笑道。她寻思了一阵,说:“可是,我觉得你应该把这篇文章的续篇写完,但你却……不再继续了。若现在我们把它写出来,那将会是一组很对味的文章。”

    “你说得对,”杜洛瓦在餐桌前坐下,“弗雷斯蒂埃这个龟公既然已经死了,现在我们写这几篇文章应该没什么关系了。”

    玛德莱娜听不过去,于是插了句:“别再开这样无聊的玩笑了,打住吧!你不要老是把它挂在嘴边行吗?”

    杜洛瓦本来打算讥讽她时,仆人走过来递给他一封快信。

    这封没有署名的信里只写了一句话:“请原谅我一时昏了头。明天下午四点,请到蒙梭公园。”

    不用说都看得明白,他心中不禁暗自狂喜,一边把快信放进衣袋,边对他妻子说:“亲爱的,我承认这是不对的。我发誓不再开这种玩笑了。”

    他开始吃饭,一边吃饭一边在心里将快信里的那句话默诵了一遍:“请原谅我一时昏了头,明天下午四点,请到蒙梭公园。”这似乎表明她认输了,他曾说过:“在哪里见面,甚至什么时间都由您定,我听您的。”

    他得意地笑出了声。

    “你怎么了?”玛德莱娜问。

    “没事。只是刚才碰见一位长着很有趣的脸的神甫。”

    第二天下午,杜洛瓦准时到达约会地点。不耐酷暑的市民满当当地挤满了公园的长凳。孩子们在沙质小径上玩耍,看管他们的保姆们,正迷迷糊糊,无聊地在凳子上做着好梦。

    在一处流水潺潺的古代废墟旁,瓦尔特夫人满面愁容,惶惶不安地围着那一小圈圆柱转悠。

    杜洛瓦走近她,还没说几句,她就说:“这公园还真热闹,人真多!”

    “是呀!要不我们换个地方?”杜洛瓦说。

    “到哪去?”

    “哪儿都行,其实坐在马车上也是可以的。只要您把身边的窗帘放下后就没人看得见您了。”

    “听上去还不错。我真害怕了这个地方。”

    “好,我去找车。再过五分钟,我们在对着环城大街的那个门边碰面。”说完他就飞快地走了。

    一会儿,她就在杜洛瓦说的那个门前,和他一起上了马车,等他把窗帘放下来以后,她就立刻问他:“我们这是去哪儿?”

    “您别担心,车夫会带我们去到目的地的。”杜洛瓦对车夫说过驶往君士坦丁堡街。

    “都是因为您,”瓦尔特夫人心酸地说,“我忍受了那么多苦难、折磨和煎熬,您怎么会知道。昨天在教堂我太冲动了,我害怕和您单独待在一起,所以决定要离开您。请您原谅我吧。”

    “别害怕,”杜洛瓦紧握她的手,“我如此爱您,可以原谅您的一切。”

    “但是,”瓦尔特夫人近乎于的央求地说,“您可不能对我胡来……不能……绝不能……否则我再也不见您了。”

    杜洛瓦没有接她的话,而是嘴角勾起一丝狡黠的微笑,这足以让女人芳心荡漾。一会儿他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行,我听您的,可以了吧?”

    接着,瓦尔特夫人向他讲述了自己是在得知他要娶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时,才发觉已经深深爱上了他的事实。她讲得很详细,甚至清楚准确地说出具体日期和她当时的内心活动。

    当车子停下后,她便不再说话。

    “这是在哪儿?”她问在开车门的杜洛瓦。

    “这里有间房子,附近的环境很僻静,您下来,进去坐会儿吧。”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好的地方可以说说话,所以,我把我结婚前住的房子租了下来……只是暂用几天。”

    “不!绝对不行!我不进去!我不去!”一想到自己马上要和他独处一室,瓦尔特夫人不禁吓得魂飞魄散,死死地抓住车上的坐垫。

    杜洛瓦严厉地说:“我说过我绝对不会碰您的。您瞧,人们都在看着我们呢,待会人会越聚越多的。赶紧……快点下来!”

    他反复强调:“我发誓,一定不碰您。”

    挣扎中,瓦尔特夫人瞥见一个酒店老板站在店门口好奇地向他们这边张望,于是她慌忙跳下车,冲进楼里。

    杜洛瓦一把抓住正要上楼的她,“不,就在一楼!”说完就把她推进了房间。

    他把房门一关,便迫不及待地把她抓过来搂在怀里。她不断地挣扎反抗,都顾不上呼救了:“啊,上帝!……上帝!……”

    杜洛瓦疯狂地吻过她的脖颈、眼睛和嘴唇,同时手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身体,她无处躲藏。而后,本来还誓死抵抗他胡作非为行为的瓦尔特夫人,却情不自禁地把嘴唇送上了他的唇边。

    她也就渐渐地不再挣扎。现在的她变得温顺且易受摆布,任他给她宽衣解带。杜洛瓦的手像使女一般灵巧,敏捷地将她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

    瓦尔特夫人紧张地一把抢回被他脱下的胸衣,捂住了通红的脸,任其光滑雪白的胴体赤裸在他眼前。脚边是散乱一地的衣裙,除了脚上的鞋,他没有给她脱去。杜洛瓦一把将她抱起,往床边走去。这时,她俯在他耳边小声谨慎地说:“我发誓,我这辈子从没有过情人。”那语气像极了一个年轻姑娘在说:“我愿向您发誓,我绝对是纯洁的。”

    “那又怎样?我才不在乎呢!”杜洛瓦暗自思量着。

    第15章??扣上头发

    转眼间已是秋至时分。杜洛瓦夫妇在巴黎度过了整个夏季。趁着议会短暂休假的期间,他们在《法兰西生活报》接连不断地发表了数篇支持新政府的文章。

    摩洛哥事件愈演愈烈,虽然现在还只是十月初,但是议会却立即要召开会议。

    说实话,人们都不相信会向丹吉尔派兵。然而议会休会那天,右翼议员朗贝尔·萨拉辛伯爵,却发表了一篇风趣幽默,连中间派也拍手叫好的演说,他说他敢以自己的胡须与政府总理的美髯打赌,新任内阁一定和前任内阁一样,会派出一支军队到丹吉尔,从而与一同派往突尼斯城的军队形成对称。正如必须在壁炉左右两边都放上花瓶,使之有对称的效果。他强调:“先生们,非洲这块土地对于法国来说,就像个壁炉。不但是一个会消耗大量木柴,而且由于风门太大,为了能够点着还要烧掉我们许多纸币的壁炉。

    “可你们却有如此雅致的心情,大手笔地在壁炉的左边放了一尊突尼斯小摆设。你们可看好了,马罗先生也必定会效仿你们,会在壁炉的右边放上一尊摩洛哥小摆设。”

    这篇讲话早就妇孺皆知。杜洛瓦更是受到启发,写了十来篇关于阿尔及利亚殖民地的文章,作为他初进报馆时所中断的文章续篇。虽然他知道根本不可能出兵,但依然打着“爱国”的幌子,在文章中竭力鼓吹出兵,大肆煽动人们的情绪,视西班牙为敌国,并进行了极其恶毒的攻击。

    因为和政府当局有着众所周知的密切关系,《法兰西生活报》名噪一时。它总要先于其他严肃报刊报道关于政治方面的新闻。在报道时圈圈点点地指出其支持者——各位部长们的意图。人们开始对这个报刊刮目相看,而且该报也成为巴黎和外省各报搜集新闻的场所,更成为各类消息的重要来源。人们对它的看法和态度也随即改变了。它已成为政府的重要喉舌,而不再是那群投机政客暗中把持的报刊。拉罗舍·马蒂厄成为这个报刊的代言人和幕后核心。而那位众院议员和工于心计的报馆经理,也就是那个瓦尔特老头,很少露面更很少发言的原因,据说是因为他在摩洛哥正暗中做着大笔铜矿生意呢。

    而玛德莱娜的客厅也变成一处很有影响的场所,不仅有好些内阁成员每星期都要来此聚会。连政府总理也曾来她家吃过两次晚饭。过去不敢轻易来她家的这些政界要人的女眷,如今却很骄傲有她这么个朋友,来访的次数甚至多于她回访的次数。

    当今外交部长随意进出这里,就像这家的主人一样。他不但每天随时会来,还总带来一些要发的电文、情报或消息,由他口授,再由杜洛瓦或者妻子记录下来,他们就像他的秘书一样。

    每当这位部长大人告辞离开,剩下玛德莱娜单独面对杜洛瓦时,他总要对这位身份卑微却发迹的小人发泄一通,不仅语言中充满怨气,还带有狠毒的含沙射影。

    每当这时候玛德莱娜都会轻蔑地说:“你有本事就做个部长给我看看呀。那样的话你不就能抬得起头来了?不过,现在我奉劝你,管好你的臭嘴吧。”

    杜洛瓦轻佻地看了她一眼,习惯性地抚过嘴边的胡髭,得意地说:“我有没有能耐,到时大家就知道了。”

    “行呀,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时候会有这么一天。”玛德莱娜捺住性子说。

    两院复会的那天早晨,玛德莱娜躺在床上反复叮嘱正在穿衣的杜洛瓦。中午丈夫要去拉罗舍·马蒂厄家吃饭,所以她想在开会之前听听他对《法兰西生活报》第二天要发表的一篇政论文章的看法。不用说也知道,这篇文章应该是内阁真实意图的一种半官方透露。

    “关键是你要记得去问问他,外界传说贝龙克勒将军已被派往奥兰这件事是否属实。若的确如此,那这件事就严重了。”玛德莱娜严肃地说。

    “你能少说两句吗,”杜洛瓦显得极不耐烦,“吵死人了。这次去应该问什么,难道还用你教?”

    “亲爱的,话可不能那么说,”玛德莱娜不紧不慢地回答,“每回我交代你去部长家办的事,你总是会忘了一半。”

    “你应该知道,”杜洛瓦不甘示弱,“我十分讨厌你的这位蠢货部长。”

    “你这叫什么话?”玛德莱娜平淡地说,“他不是你我的部长,但是他对你来说却极其重要。”

    杜洛瓦侧转身,向她冷笑道:“哼,他可从未向我讨好过。”

    “他对我不也一样,”玛德莱娜白了他一眼,“但要记住,今后我们可都得靠着他。”

    杜洛瓦无语。一会儿,他说:“在你的崇拜者中,我倒挺喜欢那个老傻瓜沃德雷克的。好像有一个星期没见着他了,他还好吧?”

    “他生病了,”玛德莱娜镇定自若地说,“他给我的那封信上说他的关节炎发作了,下不来床。或许你应该去看看他,他那么喜欢你,说不定你去了,他会更高兴呢。”

    “你说得没错,我待会便去。”杜洛瓦点了点头。

    他穿戴整齐,戴上帽子后又回头查查,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一切准备就绪,他走到床边,吻了吻妻子的额头,亲昵地说:“亲爱的,我走啦,可能晚上七点以前回不来。”

    说完他就离开了家。拉罗舍·马蒂厄先生在等待着他的到来。他决定把午餐定在十点,以免赶不及参加内阁在议会复会之前的正午会议。

    由于女主人要按她的用餐习惯来安排,所以饭桌上只有他们两人和部长的私人秘书。落座后,杜洛瓦详细讲述了他那篇文章及其梗概,并时不时地匆匆看看记在几张名片上的笔记。“尊敬的部长大人,”他最后点到,“您觉得还有哪里需要修改吗?”

    “总的来说不错,亲爱的朋友。但对于摩洛哥问题,语气太过肯定了些。文章要将出兵的各种理由都诠释得天衣无缝,但你知道的,要让读者感觉最后还是不可能出兵。总之要让读者知道我们对这件事只是蜻蜓点水地带过而已。”

    “太棒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这点我会想办法将它表现出来。本来我妻子让我问您,贝龙克勒将军是否会派往奥兰,但听您解释后,肯定是不会派的了。”

    部长认同地说:“是的。”

    接下来谈到了议会当天的复会。拉罗舍·马蒂厄侃侃而谈,显然是对几小时后自己将在会上的发言进行反复的斟酌。他的右手时而拿起叉子,时而拿起刀子,时而拿起一小块面包,不停地挥舞着,就像已经站在议会的讲坛上,连发言都那么铿锵有力,辞藻更是华丽清美,就像无比醇郁的美酒。形态丰美,衣履笔挺的他,嘴角有两撮微微向上翘起的短髭,酷似竖起的两条蝎子的尾巴。可笑的是,他把油亮的头发在头顶梳成五五分,并围着两鬓贴了一圈,像极了自命风流的外乡子弟。但他年纪轻轻就挺着个啤酒肚,凸出的肚子把上身穿的背心撑得鼓鼓的。而他的秘书显然早就对他唾沫横飞的夸夸其谈习以为常,坐在那里默不做声地吃喝。可杜洛瓦却憋着满肚子的气,对他的平步青云又羡慕又嫉妒,不由得在心中暗骂:“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这个发迹小人。当今政客哪个不是碌碌庸才?”

    他把自己的才华和这位巧舌如簧的部长作了个比较,心中想着:“他妈的,要是我有十万法郎,就能到我美丽的家乡卢昂参加竞选,让我所有的诺曼底同乡,不论是否机灵,都参与到这滑稽透顶的选举中来,我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政治家。我在各方面都那么出色,岂是你们这些鼠目寸光的白痴所能比的?”

    “听明白了吗,我亲爱的朋友?”拉罗舍·马蒂厄终于停下了他滔滔不绝的演讲,便吩咐仆人送咖啡过来。一看,时间不早了,他立即按铃叫人备车,并向杜洛瓦伸过了他的手。

    “部长先生,请放心吧,我明白了。”

    杜洛瓦于是朝报馆不慌不忙地走去,计划马上就写那篇文章。因为在下午四点前,他没有要做的事。四点整,他将去君士坦丁堡街和德·马莱尔夫人相会。他们通常都在每星期的星期一和星期五会面。

    当他刚踏进编辑部,就有人递了一封瓦尔特夫人寄给他的快信:

    无论如何,我今天都要见到你,午后两点,请在君士坦丁堡街等我。事关重大,我想这次我要帮你大忙啦。

    至死不渝的朋友——维吉妮维吉妮:法国小说《保尔和维吉妮》里的女主人公,瓦尔特夫人在此借用的隐名。

    “他妈的,这个时候又来烦我!”杜洛瓦愤懑地骂了句粗口。他无法带着坏情绪上班,于是站起身离开了报馆。

    大概有一个半月了吧,他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摆脱瓦尔特夫人,可是她却对他死缠烂打。

    那天失身后,她无比懊悔。杜洛瓦也早已厌烦了她每回见面就对他无休止的指责和咒骂,杜洛瓦被这骂骂咧咧的场面弄得心如死灰,心里对这个老女人更是没了半点兴趣,故意疏远了她,想忘记过去。可没想到她却反过来越来越依赖他,缠着他,深深地陷入爱河无法自拔了。那样子就像在脖子上拴了块石头跳入河中一样。杜洛瓦心软了,出于爱怜和照拂,只能处处让着她。可是感情炽烈的她常常折磨得他身心疲惫、招架不住。

    她一天也不能控制地想见他,就随时都会给他寄去快信约他相会,无论是在街头、商店,还是在公园。

    待见了面,又是那几句关于她是多么爱他,永远视他为宝的老段子。离去前还必须来一番赌咒发誓:“今天能见到你实在是太高兴了。”

    至于其他方面,也不是杜洛瓦想象的那样。有时为了讨杜洛瓦的欢心,她总是做出一些幼稚又滑稽的动作。本来这位四十岁的贤良文静的女人,一直恪守妇道,怀着那颗圣洁的心灵,不敢有任何不安分的想法,更不知道什么是偷情。可现在,她像是一个夏天过后的阳光惨淡的秋天,又似是在花草孱弱、蓓蕾夭折的残春,却突然地产生出了一种少女才有的奇异情思。因为姗姗来迟,所以爱得格外热烈,还带了一点儿天真。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般有着难以预料的冲动,并不时轻声叫唤。但毕竟青春已逝,这娇媚不断的惺惺作态,真叫人倒胃。她可以一天之内给杜洛瓦写十几封透着狂热,让人无语的情书。其文笔十分怪诞,不仅会突然作诗一首,而且还毫无欣赏价值可言。估计是模仿印第安人,通篇到处都是飞禽走兽的名字。

    当他们独处时,她总是拖着她那胖胖的身躯,努起难看的嘴唇,矫揉造作地走过来亲吻他,因为走得很急,她胸衣下两只沉甸甸的乳房不停地晃动。让杜洛瓦无法忍受的是她取的各种令人作呕的亲昵称呼。一会儿是“我的小耗子”“我的小狗”“我的小猫”,一会儿又是“我的小宝贝”“我的小青鸟”“我的小心肝”。每次同他床笫之欢时,总要扭扭捏捏的,并自以为妩媚动人,故意装出像行为不轨的女学生做的那样,一副天真无邪、担惊受怕的样子。

    她常会问:“现在我要吻谁呢?”如果杜洛瓦没有应答他的话,她便不依不饶,直到杜洛瓦脸都气白了才罢休。

    杜洛瓦以为她会懂得有分寸地与他谈情说爱,以为她会把事情处理得恰到好处;作为青春不再的上流社会的贵妇,又是两个女儿的女人,她既和他在一起了,就应该更谨慎行事,学会把持住自己。这时的她可能还会流下眼泪,但这眼泪应该像狄多狄多,希腊传说中推罗国王穆顿之女。流下的,而不是正当豆蔻年华的朱丽叶朱丽叶,莎士比亚所著《罗密欧与朱丽叶》一剧中的女主角。所流下的。

    她唠叨个不停:“我的小乖乖,我是如此爱你。你也一样爱我吗,我的小宝贝?”

    杜洛瓦厌恶“我的小乖乖”或“我的小宝贝”这样的称呼,好几回都想叫她一声“我的老太婆”。

    她甚至还常说:“我其实也不敢相信自己怎么就依了你,但是,我从不后悔,爱情原来是这样的美好!”

    就像是一个纯真的少女在舞台上背诵的台词:“爱情原来是这样的美好”。这些话总是让杜洛瓦觉得格外刺耳。

    除了这些,杜洛瓦也非常不喜欢拥抱她。当一触碰到这位美男子的嘴唇,她便全身热血沸腾,欲火焚身,那笨拙的拥抱动作,让杜洛瓦直想发笑。这情景就像是一个垂死的老人,到了弥留之际,忽然要求学几个字一样。

    她用尽全力地把他搂在怀里,一双像是在喷火的眼睛着实让人害怕,或许这是某些已不再年轻但依然有极高的床笫兴致的女人都有的吧。她颤抖着嘴唇,一声不吭地使劲吻他,那滚烫的臃肿身躯,毫不满足地往他身上磨蹭。她时常会像怀春的少女,故意搔首弄姿,声音发嗲地对他说:“小宝贝,我好爱你!我好爱你哦!求你让你的小女人,好好地痛快一下吧!”

    杜洛瓦见此情形,只想痛骂她几句,再拿起帽子,拂袖而去。

    最开始,他们在君士坦丁堡街幽会。可每次见面他都提心吊胆的,怕忽然碰见德·马莱尔夫人。

    故从此以后,他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不让她来这儿。

    现在几乎每天或是午饭,或是晚饭,他都去她家吃。她总是想尽办法和他亲热,有时在桌子下面和他拉拉手,有时在门背后和他偷吻。而杜洛瓦却想和可爱有趣的苏珊在一起。这娃娃脸少女是那么地鬼灵精怪,常常让人瞠目结舌,像集市上见到的爱炫耀的小木偶。她看不起身边所有的人,而且经常言语犀利。杜洛瓦却故意激起她的兴趣,让她对什么都采取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因此两人情投意合,默契十足。

    现如今,苏珊经常开口“漂亮朋友”闭口“漂亮朋友”地喊个不停了。

    一听见她喊他,杜洛瓦便抛下她母亲跑向她。苏珊则常对他嘀咕两声尖酸刻薄的话,两人嘻嘻哈哈地玩作一团。

    就这样,杜洛瓦早已对她的母亲感到索然寡味,甚至烦透了她的一切。所以每回只要一看到她,听到她的声音,甚至是想起她,他都想生气。因此,他不仅不再去她家,也不再理睬她的来信和召唤。

    瓦尔特夫人算是真正地看出杜洛瓦已经不再爱她了,感觉无比的痛苦。可她还是不死心,仍暗暗地关注着他,有时坐在放下窗帘的马车里,或在报馆和他家门前,甚至是他可能经过的路旁等待他。

    杜洛瓦很反感她的死缠烂打,真想一见面就劈头盖脸地骂她,甚至揍她,或者直截了当地跟她说:“给我滚,你还有完没完啊!”可是因为有《法兰西生活报》的关系,他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希望通过他的冷漠和软硬兼施,以及不时说出的尖锐话,能使她彻底地了解到,他们之间没戏了。

    她哪有这么容易善罢甘休,她总会编出理由来要求他和她在君士坦丁堡街见面。杜洛瓦一想到,指不定哪天两个女人会在门前相遇,便顿感浑身不舒服。

    说到德·马莱尔夫人,在这一季的夏天,他越来越爱她了。杜洛瓦常叫她“我的淘气鬼”。由此可看出,他喜欢她。两个人都是玩世不恭的风流人物和在社交场中追欢买笑的浪荡男女,他们有很多的相似之处。可是他们没有想到,他们其实和街头那些生活放荡的人没什么两样。

    于是,他们卿卿我我地度过了整个夏天,像两个私奔的大学生,跑到阿让特伊、布吉瓦尔、麦松和普瓦西去共进午餐或晚餐,并泛舟、采花。德·马莱尔夫人最爱塞纳河炸鱼、白葡萄酒烩肉和洋葱烧鱼,以及酒肆门前的凉棚和艄公喊出的号子。杜洛瓦则喜欢在晴朗的天气,同她一起坐在郊区列车的顶层上,谈天说地,饱览巴黎郊外的景色,即使建在这里的大别墅简陋到没有丝毫亮点。

    有时,意犹未尽之际,又不得不赶回城里陪瓦尔特夫人吃晚饭。他真是恨透了这个烦人的老女人,心里还惦念着刚刚和他分手的德·马莱尔夫人。就因为在河边的草丛里,这年轻的女人已经满足了他的欲望,现在整颗心都被她完全占据。

    或许他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瓦尔特夫人,因为他已经用一种明确而近乎粗暴的方式向她表明,他不想让他们之间的关系继续下去了。可刚走进报馆又收到她约他下午两点在君士坦丁堡街相见的快信。

    他边走边读瓦尔特夫人写给他的信。

    “这个老女人又要见我,”杜洛瓦直犯嘀咕,“也不知她要干吗?我敢打赌,一定是除了唠叨她的那些话,就没什么的了。不过她说有事要帮我,也许是真的呢,所以我得去看看。不过,克洛蒂尔德四点就到,我得在三点之前把那老女人打发走。唉!这两个人可真烦人;希望她们别相互碰见了,真麻烦!”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的妻子。说实话,就只有她不曾让他感到烦恼。她爱她的生活,也爱他,特别是在两人共度良宵时可以看出。总之,她生活得井井有条,按部就班,不受任何人影响。

    杜洛瓦一步一步地往约定的幽会地点走去,心中恨极了那个老女人:“妈的,要是并没什么要紧事,看我怎么收拾她!我可不会像康布罗纳康布罗纳(1770—1842),拿破仑时代著名将领。那样温文尔雅。恰恰相反,我首先会告诉她,以后再也不会跨进她家的门槛。”

    于是,他在房内等待瓦尔特夫人的到来。

    她好像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他面前:“啊!太好了,看来你收到我的信了。”

    杜洛瓦没好气地回答:“是的,在报馆收到的。我刚要去众议院,信就送来了。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说话总是带着刺……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你就不想想你给我造成了多大的痛苦?”

    “别假惺惺的!”杜洛瓦厉声呵斥道。

    瓦尔特夫人紧紧地挨着他,只要他的一个微笑或做个手势,随时都会投入他的怀抱。

    她又补充道:“曾经规矩幸福的我,却被你勾引出轨,如今你对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忘记了自己在教堂对我的承诺,后来又把我硬拽入这间房,难道你忘了吗?看你现在对我的态度,和我说话的语气,全变了,变了!上帝!上帝!你为何对我如此残忍?”

    杜洛瓦气得一跺脚,喊道:“住口!我受够了!哪次见你不是这样无休止地唠叨。好像当初我追求你时,你还是个天真的孩子,是个圣洁的天使。可是,亲爱的,不可否认的是,那时的你并不是一个无知的少女了,而是一个成年的妇女,是自愿投入我怀抱的,所以不能说是拐骗。我感谢你,非常感谢你,但这并不代表我这一辈子都要围着你转,我们都是有家室的人,不要再胡闹了。是的,我们有一段短暂的爱情,不过是无人祝福的爱情,早就该结束了。”

    “你!”瓦尔特夫人顿时觉得头晕目眩,“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话是多么狠毒,多么龌龊,无情无义!对,我本就不是冰清玉洁的少女,可我从未爱过别人,甚至失身……”

    “这个我知道,”杜洛瓦插了句话,“这话你已经说过二十次多次了。你也知道,你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早就不是处女……”

    这记当头棒喝,把她震惊了:“不!乔治,你怎么能这么想!……”

    说着说着,她赶紧用双手按住胸口,并剧烈地喘着粗气,快要崩溃了。

    “若你要哭,我就不奉陪了,告辞。原来今天你要我来看这场表演!”杜洛瓦拿起壁炉上是帽子,冷冷地对已经泪流满面的她说。

    “不……”她冲上前拦住了他,迅速掏出手绢擦干眼泪,缓了缓不稳定的气息,哽咽着说,“其实今天……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关于政治方面的……如果你愿意……趁此机会你可以赚满五万法郎……甚至更多。”

    “什么?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杜洛瓦突然和缓了语气问道。

    “昨天晚上我听见我丈夫和拉罗舍的谈话。平时他们谈什么都不会背着我的。他们怕你把事情泄露出去,所以我丈夫不让拉罗舍告诉你。”

    杜洛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放下帽子,紧盯着她:“快告诉我,他们说了什么?”

    “其实,他们将要占领摩洛哥。”

    “不,这不可能,他都告诉了我内阁下一步的打算。你别骗我,刚刚我还在拉罗舍家吃过饭呢。”

    “亲爱的,你错了,是他们骗了你。他们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某些事情。”

    “你过来,坐下说。”杜洛瓦正色道。

    他自己坐在了一张扶手椅上,瓦尔特夫人则坐在了放在杜洛瓦两腿之间的一张小板凳上。接着,她温存地说:“因为我太在乎你了,所有关于你的一切话题,我都留意着。”

    她把一个星期来,他们在暗地里搞的手段告诉了杜洛瓦。原来,他们是想利用他,并时常提防着他。

    “我想让你知道,”她的目光变得温柔起来,“一个人有心上人后,会变得特别敏感和精明。”

    在昨天,她才弄懂整件事的经过。她的丈夫和拉罗舍正密谋着一笔大交易。她得意着自己有这番本事。她兴致勃勃,完全是一副金融家内眷的神情,在那里侃侃而谈。她非常熟悉交易所里所玩弄的各种花招和证券市场的急剧变化。证券行情的这种大起大落,常会使成千上万的小资产者和微薄年金收入者,在一两小时内便倾家荡产。对于这些事,她见得多了。

    “这手很厉害,”瓦尔特夫人反复说,“他们做得天衣无缝。再说整个事情我丈夫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掌控这一切,他可是这方面的一流高手。”

    “你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杜洛瓦没理会她,直接地问。

    “好好好,事情是这样的:其实在拉罗舍当上外交部长的时候,就决定了向丹吉尔出兵的事情。期间,他们慢慢地把降到六十四法郎或六十五法郎的摩洛哥股票给收了,为免引起他人怀疑,还巧妙地委托名声欠佳的经纪人代为办理。甚至连罗契尔德家族的银行也被瞒着。即使银行不理解不断会有人购进摩洛哥股票,也没有深究,因为收购者全是穷困潦倒的中间人。现在,出兵是迟早的事儿了,一旦我们的军队到达那边,国家就会对此股票提供担保。这样的话,我丈夫他们便可稳赚五六千万。明白了吗?他们之所以对谁都没说,不就是怕走漏风声吗?”

    瓦尔特夫人觉得,自己在杜洛瓦心中会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于是,亲昵地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上身紧贴着他的胸膛。现在不论要她做什么,只要能博得他的一笑和他对她的爱抚,她都愿意。

    “你能肯定吗?”杜洛瓦小心翼翼地问。

    “绝对没有问题。”瓦尔特夫人显得特别自信。

    “他们实在阴险,”杜洛瓦愤愤不平地说,“到时候,我可要给拉罗舍这个混蛋一点儿厉害瞧瞧。可恶的家伙!最好给我小心点……最好还是小心点……他的部长职位我早已胜券在握!”

    “这倒是个大好的机会。”他自言自语道。

    她还说:“现在你要买也可以,这个股票才七十二法郎一股。”

    “话是这么说,可我现在手头没钱。”

    “我早就想到这点了,我的小猫咪。若你能待我好一些,你需要多少钱我都会借给你。”瓦尔特夫人哀求地看着他。

    杜洛瓦立刻回绝道:“你就省省吧。”

    瓦尔特夫人苦苦哀求说:“别这样,我还有一个办法。本来为了积攒一点儿私房钱,我打算买一万法郎这种股票的。如果你没有钱买,我可以买它两万,到时算你一份。你知道,这笔钱我不用还给我丈夫。如果成功,你可以赚七万法郎,如果不成功,你就欠我一万法郎,到时候随便你什么时候还。”

    “不行,我不喜欢这么做。”杜洛瓦摆了摆手拒绝她。

    于是,瓦尔特夫人想出了一堆理由来说服他,向他证明,只要他一句话,他就实际上已经认购了一万法郎,因此也会承担一定的风险。再说,所需款项会从她丈夫的银行透支,她不必出一分钱。

    她还想让他明白,如果这件事成功了,也是完全归功于他在《法兰西生活报》从政治方面所做的努力,如果不利用的话,实在是太傻了。

    见杜洛瓦还在犹豫,瓦尔特夫人继续说:“你可以这么想:实际上是我丈夫替你垫了一万法郎,而你替他办的事应该得到的报酬远远不止这些。”

    “那好吧,就按你说的办,”杜洛瓦冗长地呼出一口气,“你认购的股票算我一半。如果将来本金全亏,我就还你一万法郎。”

    瓦尔特如夫人高兴得跳了起来,双手捧着他的头,深情地吻了吻。

    杜洛瓦没有及时制止她。没想到她竟然紧紧地搂住他,吻遍他的脸。如果这个时候他的心一软,一定会浪费他的时间,况且和这个老女人缠绵,还不如在此等待年轻的德·马莱尔夫人呢。

    于是,他很平淡地将她推开,说:“好了,够了。”

    “噢,乔治!连一个吻你都不愿给我了吗?”瓦尔特夫人痛苦不堪。

    “今天我有点头疼。你总是这样,我受不了。”杜洛瓦不再看她。

    瓦尔特夫人只能乖乖地坐回他的两腿间的那张凳子上,问:“明晚来我家吃饭吧?如果你能来,我会很高兴的。”

    他闭上眼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拒绝:“嗯,我会去的。”

    “亲爱的,太谢谢你了!”

    内心早就乐开了花的她温柔地把脸颊在他的胸膛上慢慢地蹭来蹭去。不知不觉中,一根乌黑的长发缠在了他上身背心的纽扣上。

    她发现后心中萌发了迷信的奇思异想,也是在女人们考虑问题常出现的想法。她于是把那根头发绕在那个扣子上,下一个扣子上也绕了一根。如此接二连三。这时,杜洛瓦背心的所有扣子上都绕上了她的头发。

    待会杜洛瓦一站起来就会将这些头发扯断,疼痛的快感让她感觉无比幸福,对她说来,这将是很幸运的事!她身上的一些东西,那一小绺头发就会被他带走。就算他不曾向她要过这些信物,如今这一根根头发是她留在他身上的一件法宝,就像一种无形的纽带,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紧紧同他连接在一起。总之,杜洛瓦今后将会不时地想起她,思念她。或许明天他就会更爱她一些。

    突然,杜洛瓦冷不丁地说一声:“我今天必须在众院会议结束之前赶去见两个人,要先走了。”

    “真的吗?那么快?”瓦尔特夫人失望地说,“那好,你走吧,记得明天一定要来吃晚饭。”

    她将身子闪了开来,头上猛地像被针扎一样,麻麻的,一阵短暂而剧烈的疼痛。她高兴自己被他稍稍弄疼,不禁加快了心跳的速度。

    “再见了。”她不舍地说。

    杜洛瓦冷笑着将她搂入怀中,不带感情地亲了亲她的双眼。

    这个吻吻得她心醉神迷,感叹道:“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哀求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这大开房门的卧室。

    杜洛瓦轻轻地推开她,表现出一副很焦急的表情说:“不能耽搁了,我再不走就赶不上了。”

    “现在都三点多了,你也赶紧离开吧。”杜洛瓦随便碰了碰她凑过来的嘴唇,并把她遗忘的伞递给她。

    “那明晚七点,不见不散。”她边走边叮嘱着。

    “知道了,明晚七点我一定到。”杜洛瓦回答。

    他们一左一右地分了手。

    杜洛瓦一直走到环城大街后,又沿着马勒泽布大街慢慢走了回来。在一家食品店门前,他发现玻璃缸里装着克洛蒂尔德特别爱吃的糖炒栗子,于是就买了一袋。到了四点钟的时候,他回到君士坦丁堡街,等待他年轻情妇的到来。

    因为德·马莱尔夫人的丈夫又从外地回来,并要住上一个星期,所以她今天来晚了。

    “明天来我家吃完饭吧,我丈夫一定会很高兴看见你。”她对杜洛瓦说。

    “不,明天我要和老板商量一些政治方面和金融方面的事情,顺便在他家吃饭。”

    她摘了帽子后,忙着脱下绷得太紧的胸衣。

    杜洛瓦指了指放在壁炉上的纸袋,“我知道你喜欢糖炒栗子,就买了点儿。”

    “真的吗?你太好了!”她高兴得拍起了手。

    “嗯,真好吃,我想我会把它全吃光的。”她挑了一个栗子边吃边说。

    她双眸泛着光,深情款款地望着他:“看来你并不讨厌我的那些毛病。”

    她边吃边翻找着袋子,生怕漏掉任何一个。

    “过来,坐这儿,我就坐在你的两腿之间吃我的栗子,那感觉一定很棒。”她笑嘻嘻地说。

    杜洛瓦嘿嘿一笑,就坐了下来张开两腿,让她坐在刚才瓦尔特夫人坐过的地方。

    她塞了满口的栗子,向他说:“亲爱的,你知道吗?我梦见我们骑着一头骆驼长途跋涉。那是一头双峰驼,我们每人骑在一个驼峰上,身边带着纸包着的三明治和玻璃瓶装着的葡萄酒,穿过一片沙漠。我们在驼峰上吃饭。不久我就觉得无聊了,不仅做不了任何事,我们又隔得很远。所以我想下来。”

    “我跟你一起下来。”杜洛瓦打趣道。

    他喜欢听这个使人开心的故事,因此怂恿她继续讲一些,就是那情侣们在一起常说的那种天真烂漫、柔情依依的“疯话”。只要是出自德·马莱尔夫人口中的笑谈,他都格外感兴趣,若是由瓦尔特夫人来说,他必定会很扫兴。

    他很喜欢听克洛蒂尔德叫他“我的小宝贝”“我的小猫咪”;听了心里美滋滋的,毫无不悦之感,刚才瓦尔特夫人这么叫他,他就觉得直犯恶心。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同一情话由不同的人说出,效果绝对不同。

    “我的小猫咪,替我跟你丈夫说,按我说的,让他明天去购买一万法郎摩洛哥股票。虽然现价是每股七十二法郎。但我保证,不出三个月,他绝对能挣六万至八万法郎。务必让他保守秘密,就说是我说的,政府决定向丹吉尔出兵,国家将为摩洛哥股票提供担保。你不用管别的人。你要记住我讲的这些,可是国家机密。”欢声笑语过后,杜洛瓦认真地跟她交代了这件事。

    克洛蒂尔德马上严肃起来,说:“感谢你的好意,我回去就告诉我丈夫。你可以放心他的。他的口风很紧,绝对不会说的。”

    她吃完所有的栗子后,把揉成一团的纸袋扔进了壁炉里,边解杜洛瓦上身背心的纽扣边说:“我们上床睡吧。”

    然而她发现了缠在扣眼的长发,笑笑说:“哟,这么忠实的丈夫,还带着妻子的头发呢。”

    接着,她的神情越来越难看,对着这根头发琢磨了好一阵,嚷道:“不,这不是玛德莱娜的头发,她的不是褐色的!”

    “或许是女仆留下的吧。”杜洛瓦笑着回答。

    可是克洛蒂尔德在背心的一排纽扣上都发现了长发,脸色变得很白,身子打战地失声喊道:“你快说清楚,和哪一个女人睡觉了,以致她把头发缠在了你的纽扣上。”

    “你说什么呢?我不懂你说的……”杜洛瓦见被她发现端倪,不安地据理力争道。

    他很聪明,很快便搞清楚了状况。他随即嬉皮笑脸地否认她的话,对克洛蒂尔德怀疑他另有新欢也并不感到不开心。

    然而克洛蒂尔德没有终止寻找,不断地把在其他扣子上找到的头发,一一迅速解开,扔到地毯上。

    天性机灵的她一眼就看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现在她非常生气,无法抑制地流下了眼泪:“那个女人一定很爱你……她分明想在你身上留下些东西……啊!你这个绝情的人……”

    突然,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叫:“啊!……啊!……怎么是根白发……原来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好啊!现在你连老的也睡……她们一定给了你不少钱吧?说,你收了她们多少钱?看不出来啊,你来者不拒……既然如此,我还在这干吗……你去找那个人吧……”

    她迅速站起身跑去穿刚才扔在椅子上的胸衣。

    杜洛瓦羞愧难当,又想挽留她:“不……克洛……不是你想的那样……这算什么事啊……听我说……别走……留下来……”

    “去找你那老女人吧……让她天天陪着你……她的这些头发……白色的头发……你可以拿来给自己编个指环……就缠在你身上的这些,便够用了……”

    她穿好衣服,戴上了帽子和面纱。杜洛瓦本想拉住她,没想到被她顺手扬过来的手狠狠打了一个耳光,顿时眼冒金星。她趁机拉开房门扬长而去。

    杜洛瓦愣在那里看着她离开,心里对瓦尔特夫人那个歹毒的老女人更是恨之入骨。啊!他一定要让她从他眼前消失,绝不心慈手软!

    他用水洗了洗被打得滚烫通红的脸,然后也离开了房间,心里在计划着报这羞辱之仇。无论如何,他再也不会放过她了。

    走在大街上,他逛到了一家珠宝店门前,盯着店内的一只怀表看了很久。他早就看中这只表了,只是它标价要一千八百法郎,他买不起。

    但转念又想,“要是我挣到了那七万法郎,我不就可以轻松地将这只表买下来了吗?”想到这,他的心不禁因高兴而紧张地怦怦乱跳。

    转瞬间,他开始盘算着如何花那七万法郎了。第一步,他一定要花钱买个议员的官职。然后,就是买那块他梦寐以求的怀表,再去交易所玩玩股票。除此之外还可以做其他的事情……

    他觉得还是回家和玛德莱娜商量商量比较好,再去报馆见瓦尔特先生,把那篇确定下来的文章写出来。所以,他大步地往家赶。

    来到德鲁奥街,他停了下来,忽然想起还没去看望住在昂坦街的德·沃德雷克伯爵。因此又游游逛逛地往回走,心里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想着许多甜美的事情,比如可能很快就要到手的那笔意外之财。他也想到了恶棍拉罗舍和心机邪恶的瓦尔特夫人。他没有太在意刚刚暴怒的克洛蒂尔德,因为他知道不久后她会来和他和好的。

    到了德·沃德雷克伯爵门前,他问门房:“听说德·沃德雷克先生前些时候一直在生病,现在好些了吗?”

    “先生,伯爵现在在弥留之际,已经无力回天了,恐怕过不了今晚。他的风湿病已经进入了心脏。”门房神色悲伤地答道。

    沃德雷克要死了!杜洛瓦吃了一惊,心中顿时冒出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他怎么也不敢相信。

    “唔……我过一会儿再回来……”他嗫嚅地回应门房的话,连自己也不知道讲了什么。

    他立即跳上一辆公共马车,急匆匆地往家里赶。

    他看见他妻子已经回来了,便冲进房内喊道:“沃德雷克快不行了!你知道吗?”

    本来在看着信的玛德莱娜,猛地抬起头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连续问了三次:“啊?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沃德雷克伯爵怕快不行了,他的风湿病危及了心脏,”杜洛瓦接着说,“现在该怎么办?”

    玛德莱娜的面色刹那间变得惨白,缓慢地站起身,两颊因为抽搐而不停地打战,接着便用手捂着脸,哇的一声哭了。她就这样站在那里痛哭流涕,伤心欲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擦干眼泪停止哭泣,哽咽着说:“我……我想去看看……你不用管我……我也不知道哪时能回来……你不用等我……”

    “好吧,你快去。”杜洛瓦点了点头。

    他们握过手后,她急忙离开了家,手套也忘了戴上。

    杜洛瓦独自吃过晚饭后,开始着手写那篇文章。就是按照拉罗舍部长的意思,让读者感到政府不会向摩洛哥出兵。写完即送到了报社,同老板闲聊了几句后,便叼着烟走了出来,忽然感到心里轻松了不少。

    他看到妻子还没回来,便先躺下睡了。

    将近午夜,玛德莱娜才回来。杜洛瓦被惊醒后,便翻身坐了起来。

    “他怎么样了?”

    “他死了。”说这句话时,玛德莱娜面色变得苍白,透着悲伤的神情,他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真的?他有没有说过什么?”

    “没说。待我赶到那边,他早已神志不清了。”

    杜洛瓦默然地说:“你快来睡吧。”

    玛德莱娜迅速脱下衣服躺在了他身边。

    “他死的时候,有亲人守着吗?”

    “就只有他的一个侄子。”

    “这样啊?这个侄子有经常来看望他吗?”

    “从来都没有过,他们已经有十年没见过面了。”

    “他还有哪些亲人?”

    “不知道……我想,他应该没有亲人了吧?”

    “如果是这样……那他的遗产将由这个侄子继承啦?”

    “我不知道。”

    “他挺富有的,是吗?”

    “对,有很多的钱。”

    “你知道大概有多少吗?”

    “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有一两百万吧。”

    杜洛瓦没有继续问下去。这时,玛德莱娜吹灭了蜡烛。两个人静静地并肩躺在黑暗中,清醒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过了好久,杜洛瓦依然睡意全无。现在他觉得,瓦尔特夫人将要帮他赚到的那七万法郎实在太不重要了。他感到躺在他身边的玛德莱娜好像在抽泣,于是试探性地问了句:“你睡着了?”

    “还没呢。”

    杜洛瓦听出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和颤抖,又说:“还没告诉你呢,我们被你的那位部长大人骗了。”

    “真的吗?”

    于是他把拉罗舍和瓦尔特搞的那套阴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你怎么这么清楚?”玛德莱娜惊讶极了。

    “很抱歉,这个我不能告诉你。你能打探到你的消息,我也能。我不问你,也请你不要打听我的。但话说回来,我可以肯定刚才我说的那件事的准确性。”杜洛瓦回答。

    “这绝对有可能……”玛德莱娜努力地回忆着,“其实我早就怀疑他们在暗地做了不少事情。”

    杜洛瓦还是睡不着,就往妻子身边靠过去,暧昧地亲了亲她的耳朵。

    “拜托你消停一会儿行吗?我今天可没这种兴致。”她一把推开了他。

    杜洛瓦使劲把怨气咽回肚子里,不高兴地转过身,闭上了眼,最后沉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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