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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欢纤瘦的身材,还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她说话的时候有些低落,低下头却很认真地继续告诉隋远,“我懂的,他们都是为了保住我。”

    一个小孩子肯定想不出这样的话,这话显然是有人和她讲的,分明是华先生的逻辑。隋远听着都能想到华绍亭告诉她这话时候的样子,那副淡淡的口气,好像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嘱咐。

    都说华先生惯纵女儿,连裴欢都管不了,这孩子真真是他的掌上明珠,看他宠得没了边,可是直到这一刻,隋远才明白他对孩子的苛刻。

    他不由替他们辛酸,想着想着又笑了,没想到那只老狐狸也有今天。

    可怜无邪一颗心,天真这东西注定和笙笙无缘,这是华先生的无可奈何,做他的女儿,是幸,也是最大的不幸。

    隋远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又给笙笙夹了菜,只好陪她好好吃饭,这只是个刚刚才七岁的女孩。他心里不忍,把她抱过来放在腿上,又努力想让气氛轻松一些,不要让小孩子多想。

    可惜他自己都轻松不起来,平日里心最宽的隋大夫对着笙笙这双眼睛,竟也说不出话了。

    眼看这一天又要过去,隋远带笙笙坐晚班飞机离开了沐城。

    为了尽可能掩人耳目,裴欢不能亲自去送。分开的时候,她在家门口抱着孩子,突然又不愿意放手。

    老林从隋远来了之后就一直恪守管家的本分,没参与他们的任何谈话,可到了这时候,他眼看裴欢心里难以取舍,终究还是开了口:“夫人,笙笙的情况也和其他孩子不一样,虽然手术成功,但现在这样的时局,她年纪太小,万一有事吓到她,病情复发也不好。”

    华绍亭也是考虑过这一点,才让隋远大老远来一趟。

    裴欢都明白,可是越明白心里越没底。现在逼她迫不得已送笙笙走,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可母女连心,这跟抽走她的魂没什么区别。

    笙笙亲亲她的脸,反倒是小姑娘细声细气地给她宽心,说:“我和隋叔叔玩两天就回来。”

    裴欢比孩子多活的二十年真像白过了,她忍了又忍把难过都咽回去,拍拍孩子站了起来。她看着隋远,原本还有一堆话要说,忽然到了嘴边都哽住了,也就剩最普通的一句:“我尽快去接她。”

    这孩子是他们的命,就这么交到隋远的手上了。

    隋远拉着笙笙往外走,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回头冲她笑道:“连她爹都信我,这点事你就放心吧。”

    沐城的机场在城东的近郊,如果再往东走一个小时,就是沐城更远的郊县。

    东边零零散散还有几座小镇子,它们几十年前属于外省,但随着城市市区规划不断外扩,虽然到那边要走上几个小时的路,如今也还归了沐城的范围。

    这些小镇保留了原本的村落风貌,大多数绕着一条河,其中居住人口最少的就是兴安镇,只有它地势一面靠山,却不近水,风水算不上好。

    早年小镇上只有一个大家族,逐代没落,到了最后一代身上出了些不好的事,镇上更显萧条。后来时代变迁,其余的大部分居民生活条件逐渐好了,纷纷搬进了城里,留下的都是族人的老宅院,半个世纪没人动过。

    隋远带笙笙离开沐城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远处的兴安镇更没什么灯光,只有一座百年老宅,灯火通明。

    这地方是一户韩姓人家的祖宅,到现在除了潦倒破落的园子之外,什么也没剩下,断壁残垣的画面颇为瘆人。

    原本二十年时间没人出入,却在这几日突然来了后人。

    镇上的年轻人也不清楚那地方出过什么事,只不过听过去的老人说,那宅子里死过人,这么不吉利的地方,轻易不会有人愿意靠近。

    就和每个地方的传说一样,这座园子彻底成了兴安镇鬼故事最爱编排的地方,街头巷尾说开了,讲一段轻易就能唬住小孩子。

    谁也不知道,这几天华绍亭就住在里边,由于园子太大,又几十年没人来照看,四处都不方便,好歹有四五间屋子完好如初,正好是他年轻时候养病住过的西边。

    他记得这地方的名字——暄园,以最后一代女主人的名字命名。听说过去大家都叫这个女主人暄姨,隔了那么多年,大门口的牌匾印记都没了,但好歹这些事这些人,还有人知道。

    “暄园这几年真的荒了,你既然回来了,就去找点人好好收拾收拾。”华绍亭今天似乎不太舒服,下午睡了很久,天快黑的时候才醒,这会儿没什么事做。天色晚了,但他今天好像不打算去看裴熙,于是就有大把的工夫出来走一走。他站在长廊下,看着这院子里的东西破败不堪,能住的就他们那几间屋子,便吩咐韩婼认真打扫。

    韩婼和他保持一段距离,但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在廊下闲着无聊看月亮,她就站在院子里的树影里。

    久没人住的园子很快就荒了,花草树木也没好多少,树枯了,剩半边枝丫,花开败了几十年,池塘统统干涸见底,蔓延出一丛杂草。

    她听他这么说,冷冰冰地开口道:“华绍亭,你是养尊处优过久了,真拿自己当主人了?”

    他并不生气,看向她这边,口气平淡地对她说:“彼此彼此,你年轻时候也没有不知好歹的毛病。”

    韩婼的声音让人听起来有些难受,她的嗓子和声带明显受过伤,虽然恢复到现在,能说话,也让人听着古怪。

    “不知好歹?”她低声笑,声音透着一股绝望,冷不丁在院子四周回荡近乎凄厉。不知她背后那棵枯树上落了什么鸟,扑棱棱地直蹿上了天,她点头说:“我确实不知好歹,不然当年怎么能信你!”

    他看了看她,忽然往树下走过来,韩婼非常警惕地向后退开,一路避让到长廊边上的灯光之下,坚持跟他保持距离。

    他站定了,只觉得可笑,开口跟她说:“是你非要见我,现在我来了,你既然想报仇,还这么怕我?”

    华绍亭看她的眼神无波无澜,这几天回到二十年前的暄园里也没见他动容,韩婼费尽心机,想从他身上找到一些正常人都会有的同理心,或者多年悔意,可惜他一点都没有。

    他只多出一些惋惜,他可惜这园子七零八落,可惜枯了的池塘,可惜被蛀了的木头窗棂,就是不可惜当年的她。

    她成了这副鬼样子,用了两年时间,经历生不如死的恢复训练才能走路说话,但是刚刚接触外界,却得知华先生病逝的消息。

    韩婼不信。即使所有人都知道那个人的病情一向严重,早拖过了最佳治疗年纪,又站在风口浪尖上一手控制着敬兰会,几番内斗,他的病情加剧之后还不是说没就没了?但她还是不信。

    她不信华绍亭会死,他也不能死。他二十年前欠她一条命,怎么能死在别人手里?

    果然,她想得一点都没错。

    韩婼攥紧了手,越看他越激动,她尽可能压抑着情绪,坚持跟他隔着两三米远,而他说话的声音太轻,再退一些甚至都要听不清他说什么,但她一看见他的轮廓,还是克制不住,本能地想要避开。

    人都是会变的,年轻的时候华绍亭心思太重,看着也不像那个岁数的少年人。如今,跟过去比起来,他多了二十年风雨傍身,气度更盛。

    华绍亭也懒得再往前走了,就这么遥遥隔着一地断壁残瓦看她,只问一句:“你想要什么?”

    “水晶洞。”她回答得干净利落,“水晶洞上欠了一条命,老会长亲口承诺的,最后他把敬兰会传给你,那上一辈还不上的债,你来还。”

    “不用那么麻烦。”他摊开手给她看,“这么多天了,我人就在这里,什么也没带,你要报复现在就可以动手。”

    韩婼终于有了势均力敌的凭借,气急之下反倒笑了,说:“华绍亭,死对于你来说简直太容易了,你不坚持吃药,没准再过几天一口气喘不上来就可以死了。”她隔着一地惨白月光,打量他的脸色,又说:“让你这副样子挣扎活着才是难事,我怎么能便宜你?水晶洞上那条命,不需要你来偿,我们玩得久一点……看看你的裴裴找不到你,能干出点儿什么?”

    他对这答案并不意外,一双眼却越发沉了,说:“你到今天还愿意亲自照顾阿熙,可裴裴是她亲妹妹,当时年纪更小,只不过就是个孩子而已,她什么地方惹过你?”

    裴欢就是他锥心的刺,一动变色,甚至也不屑于掩饰。

    韩婼盯着他这副样子发了狠,好歹留了三分理智,说:“我要的结果很简单,我找裴欢要那条命,留下你好好活着,我偏要看看传说中的华先生,没了她是不是也会生不如死?”

    华绍亭的笑意淡了,抬眼与她相对,两个人的目光分毫不让,直看得韩婼浑身发冷。

    她拼命把那些嫉妒怨恨还有不甘牢牢地撕碎咽了下去,可是华绍亭一眼看过来,她还是什么都藏不住。

    他明白她真正的心思,也清楚她为什么一回来几次试探非要拿裴欢开刀。二十年前明白,如今也明白,但是明白不代表他在乎,他不在乎的东西,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

    华绍亭从来不和人客气,干净利落告诉她:“韩婼,过去的事我体谅你无辜,既然你还能熬过来,想要水晶洞上那条命,合情合理,我不是不讲规矩,所以我来了。”他一步一步向前走,走到了灯光明亮的地方,她恰好能看清他的脸。

    前世今生,她做鬼也不想放过的人,结果现在却隔了二十年的时光彼此相对。

    韩婼甚至不敢细看他如今的样子,一时有点怔了,僵在原地。这一时半刻的光景让人恍惚,她不相信彼此还活着,竟然都能熬过那些年的阴狠算计。直到华绍亭慢慢地走到她面前,韩婼才突然反应过来,再向后退已经来不及。

    他的手太凉,慢慢扶上她的肩,他看着她,压着她的肩膀逼她面对着他,然后异常有耐心地说:“但是你不能碰她,知道吗?如果裴裴有一点事,这次就绝不只是撞死你烧干净这么简单了。”

    韩婼怒极反笑,她浑身毁坏的皮肤紧绷到像要裂开,让她又开始神经性地疼,只能抽搐着手指,瞪着他。

    她一直用力咬牙,咬了太久几乎麻木,分不清咬破了什么,一口腥咸的味道,哑着嗓子提醒他道:“那座水晶洞就是凭证,你也知道这是规矩!”

    “规矩?”他轻飘飘地笑了,摇头说,“你躺太久了,可能还不知道,时代变了,规矩也是人定的,如今有什么规矩要看我的心情,也可能你惹我心情不好,我就改个规矩呢?”

    韩婼忍无可忍反手顺着要从腰后拿枪,可华绍亭伸手的速度几乎只在眨眼之间,迅速就按住了她。

    这一下韩婼胳膊被反拧着,姿势极其古怪,咬着牙磨着血说:“华绍亭,你这么有自信?万一我改主意了呢?比如现在杀了你,再去找裴欢也一样。”她被他拦腰按住胳膊,身体逐渐后仰,“你做过的事猪狗不如!我每分每秒都想杀了你!”

    华绍亭胳膊用力,于是她要仰过去的势头戛然而止,他也不收手,直接把她向着自己拦腰拉了过来。这姿势瞬间变得有点微妙,韩婼像被点着了一样死命地挣扎,他也没想做什么,就只是扣着她的手低声笑。

    韩婼非常讨厌别人碰自己,尤其在烧伤之后,何况她看不穿他那双阴晴不定的眼。这男人是条可怕的毒蛇,周身太危险,决不能和他有任何接触,否则没人能斗得过他。她心里清楚得很,发了疯一样推开他,结果自己踉跄着差点摔了,直接撞到花坛的边缘,牵扯到腰侧的伤口,疼得直不起腰。

    华绍亭也不再浪费力气,他收手站着,这下无端端又成了居高临下的人。他在原地绕着看了看,打量韩婼蜷缩着痛到痉挛的样子,对她说:“我说过了,因为你怕我。”

    他说完兴趣索然,抬眼看看四周,看见了一条通往后院的入口。于是刚才这一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他好像本来就想出来逛一圈的,饶有兴致看着远处,打算走开了。

    两个人交错而过的时候,华绍亭的手刚好碰着韩婼的头顶,他停下来,顺手轻轻抚了抚,就像习惯性地安慰一条狗。

    他说:“再活一回不容易,这次聪明一点,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韩婼气急败坏发了疯,捡起枪,可惜她这烧毁的身体痉挛起来根本控制不住枪口,明知要放空还是失去了理智,远处的人就像没听见一样,不躲不避,头也不回地走了。

    兴安镇很久没有这么特殊的夜晚,向来僻静的小镇乱哄哄地有人开了枪。偌大一座暄园,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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