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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出了皇宫,沿着笔直的朱雀大道来到了长安的天元之地,也就是普度坛。这一路上护卫自然不少,普度坛更是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往日里看热闹的长安百姓也被通通驱散。

    对此张少白并不觉得惊讶,他早有预感陛下会亲自看看病人情况,顺带着还要看看自己是如何被戏弄到身败名裂。

    茅一川守在陛下身后一步之内,看样子他已经知道了陛下的计划,所以心情极差,看向张少白的时候眼中透着急迫。一边是君王,一边是挚友,他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才能两全。

    医试原本由周澹主持,如今陛下皇后现了身,他便极为恭敬地退居末位。

    今日李治穿着一身月白长衫,上纹金龙、凤凰、麒麟等祥瑞,乍一看并不起眼,可细细看去便会发现精美异常。武后打扮得不如往日那般华贵,而是简单素雅了不少,这样一来反而显得整个人年轻了许多,恍若回到了二八年华。

    这二人所行之处,太医纷纷让出道路,恭敬守在两侧。李治手里把玩着一颗暖玉雕刻而成的“冬石榴”,面带笑意,缓缓走到了张少白等人身前,主动伸手扶起了行礼的慈恩大师。

    “朕此番来得突然,诸位不必多礼。”

    众人齐声答道:“谢天皇天后。”

    李治轻描淡写地挥了下手,顿时普度坛安静得落针可闻:“周澹。”

    太医令赶忙出列:“臣在。”

    “你等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皇后觉得呢?”李治微微侧过脸来看向身旁的武后,两人看起来极为亲近恩爱。

    武后轻轻挽着李治的臂膀,笑道:“妾身都听陛下的。”她虽然也有自称为“朕”的一面,权势滔天,几乎已与皇上平起平坐,但在这微服出访的时刻,她变成了再普通不过的结发妻子,一心只想把夫君照顾妥当而已。

    李治点了点头,随后带着武后去了内坛北侧的高台,拾阶而上,坐在早就备好的舒适胡椅上。

    周澹见状朗声说道:“按照‘医试’规则,请三位病人上前来吧,接下来将由太医署对各位进行一番检查。”

    说是检查,其实是看头疾到底治到了何种地步。

    话音一落,由慈恩治疗的那个老人主动上前,看他精神矍铄的模样,和七日之前简直判若两人。而秦鸣鹤的病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开颅治疗过后他至今尚未醒来,只能由太医抬了过去。

    轮到张少白的时候,莲儿深深看了祝由先生一眼,便也满怀心事地去了。

    太医署众人分为三部分,各自负责一名病人,又是号脉又是询问病况,一时间好不热闹。之前看起来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老者现在脸色红润,说话声也铿锵有力,大字不识几个的他居然能时不时讲出一句佛经,实在是令人惊讶。老人年近花甲,头疾已经无法彻底治好,如今依然偶有病发。但头疾发作时的疼痛感已大不如前,若是再诵读几句佛经,更能再舒服几分。

    被秦鸣鹤开颅治疗的中年男子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自从两日前开颅,他被麻沸散迷晕过去之后,直到现在也没能醒来。不过经太医诊断,发现其面色、呼吸等体征全部正常,表面来看其实与正常人已无区别,只是那颗秃头以及上面的可怖疤痕显得有些刺?眼。

    这么看来,莲儿算是病人当中最为耀眼的那个,因为她看上去与普通人毫无差别,甚至还要更加健康一些。太医署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番,极为肯定张少白的医术,认为莲儿已经彻底痊愈。

    周澹一听顿时笑道:“张小博士果然医术高超,只是不知你是如何治好这头疾之症的,又能否说出来与各位分享一下呢?”

    张少白神色平淡,看不出喜怒哀乐。他即便不看,也能感受到茅一川此时的焦急,但他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小小头疾而已,用祝由之术治好还不是手到擒来的小?事。”

    武后发出一声冷哼,杀意森然。李治却不生气,反而听得津津有味,仿佛真的认可了张少白一般。

    周澹问道:“冒昧地问一句,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

    “简单得很,吃饭喝水睡觉,一样不落。该出恭就出恭,想行房就行房,都别憋着。”张少白此言一出,坛内气氛变得古怪起来,原本在场众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谁想到祝由先生却说出这等粗鄙之语。

    不过张少白毕竟是个识时务的,话锋一转便讲起了一段完全虚构的治病经历,比如他是如何施展入梦之法,又是如何引出莲儿头颅中的恶鬼,将其驱除。

    “不瞒诸位,我与莲儿脑袋里的恶鬼大战了足足七日,可真是费了不少心血啊!寻常人肯定是看不见恶鬼的,不知道它长得多么恐怖,但我却能看得清楚,它长着一张血盆大口,两只眼睛比铜铃还大,就跟夜明珠似的,一到夜里就幽幽发亮,看着那叫一个瘆人……”

    说着说着,张少白还问了一句莲儿:“你还记得我和恶鬼搏斗的那次吧,是不是特别凶险?”

    莲儿麻木地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记得。”她看见张少白这般忽然心里莫名一阵难过,这种感觉或许是源于内疚吧,逼着一个明白人装疯卖傻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众太医没人打断张少白,都暗自憋着笑意,生怕打断这场好戏。

    张少白越说越来劲,甚至开始手舞足蹈起来:“我张氏祝由有一段秘传舞蹈,名为‘山鬼’,可以驱赶世间大小妖怪,不如今日我就跳给各位看看?”

    武后闻言不禁回想起了那段玄奥神秘的舞蹈,也想起张少白曾用其帮助自己,于是冷声喝道:“够了!若是张氏老人看到你这副丑态,还不让你活活气死?”

    “天后不必挂怀,草民家中只剩我一人,没人会笑话我的。”

    “放肆!”武后怒火更甚,眼看就要下令处置张少白。

    不料这时李治却开口说道:“皇后何必动怒,既然他已经看破了你我的计划,却还是愿意扮丑逗咱们开心,便应当领了他这份心意才是。”

    “陛下……妾身也不知为何,越看他越生气。”武后气的是张少白不知好歹,按照她的如意算盘,假如莲儿成功说服了张少白,那么此时张少白应该直接戳穿莲儿装病一事。可他事实上却在装疯卖傻,便说明他不愿对秦鸣鹤下手。

    然而李治的心思却截然不同,他捉弄张少白让其出丑,算是为他私自放走铸无方一事略施惩戒。如果张少白已经识破了陛下的计划,却依旧愿意上钩,便说明他是个懂事的少年,愿意牺牲名声以表忠心。这样一来,李治心中对张少白的怨气反而少了几分。

    周澹见帝后二人有些尴尬,便主动站了出来,朗声说道:“张小博士说得头头是道,可惜却连病人是真是假都没能分清啊。”

    张少白装作慌乱道:“什么?苍天可鉴,我明明治好了病患的头疾啊!”

    “可你的病人压根就不是病人,更没有什么头疾,这只是对你的一场考验罢了。”

    这时莲儿也附和道:“没错,其实之前我一直都在装病,可张少白这个骗子从未识?破。”

    “这……”张少白无言以对,表情十分精彩,其中有一分惶恐,一分装腔作势,还有一分悔不当初。

    李治见状龙颜大悦,哈哈大笑。随后众多太医也笑了起来,秦鸣鹤同样轻蔑地笑了笑,心想那人不过是个江湖骗子罢了。

    慈恩大师没有笑,而是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茅一川也没有笑,他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似是恨不得将一口牙尽数咬碎再吞到肚子里。武后更是没有笑,她不仅感到愤怒,还有些悲哀。

    在这个世上,傻子不会捉弄傻子,聪明人捉弄傻子是为了取乐,聪明人捉弄聪明人则是为了保持自己的权威。但总而言之,践踏他人的尊严只能带来短暂的欢乐,紧接着便只剩下惆怅。

    李治脸上的笑意突然不见,坛内笑声戛然而止。

    他嘴唇轻启,只说了一个字:“滚。”

    张少白如蒙大赦,赶忙退到了普度坛的一处不起眼的角落,躲在柱子后面。陛下没说“滚出去”,所以他还不能离开此处,只能无力地靠着那根柱子,仿佛它就是自己的唯一寄托。

    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白衣少年气呼呼地擦去泪水,此时他觉得委屈、不甘,但并不后悔。如果只是受些嘲笑,就能留住东海铸氏一脉,这样值得。

    李治用力揉了揉眼眶,隐约觉得头疾正蠢蠢欲动,忽然心头涌上一股暴戾。他的目光落在莲儿身上,低沉道:“你方才说,其实你没有头疾?怎么,难道你喜欢装病?”

    “陛下息怒!”莲儿赶忙跪下,狠狠将头磕在地上。磕了一下她仍没有停止,而是继续不停,第二下,第三下……直到第十一下的时候,她的额头鲜血淋漓,且感觉脑中如一团糨糊,又痛又晕。

    可是陛下没有说“够了”,那么她便只能不停地磕头,直到昏死过去,整个人气若游丝,也不知还能否苏醒过来。

    武后面不改色,心知陛下这是在借着莲儿敲打自己,让她不要在普度大会上暗做手?脚。

    李治冷声道:“你们要知道,朕每次头疾发作之时,也是如这般痛不欲生。”

    周澹一听率先跪倒,身后众太医紧随其后,说道:“臣等无能,臣等有罪!”

    “罢了,朕今日来这里不是为了兴师问罪的,”李治眯着眼睛,眼珠一片混浊,“希望慈恩大师和秦医师不要让朕失望。”

    龙性本淫,喜怒无常。李治被视为五爪金龙在凡间的化身,秉性也与其如出一辙。

    慈恩大师看着两个侍卫将莲儿拖走,眼神中透露着不忍。但他还是努力收起了这份心思,转而向陛下讲道:“贫僧治疗头疾只有两法,一为‘净身法’,一为‘涤心法’。不过这两法都不能将头疾根治,只能减缓病痛。就像这位姓曾的老人,他的头疾如今依然会时不时发作。”

    秦鸣鹤听后面露不屑道:“既然治不好又何必拿出来卖弄?陛下,臣的开颅之法可将头疾根治,走的是一劳永逸的路子。”

    周澹显然更为偏向慈恩大师那边,开口为难道:“可你的病人仍在昏迷当中,尚且无法断定他的头疾是否痊愈。退一步说,即便头疾痊愈了,也无法保证是否有其他的病症出现。”

    “你们可以再仔细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和寻常人陷入熟睡并无差别,呼吸也十分平稳,说明已无头疾困扰。”

    “无论你怎么说,既然他没有醒来,就无法证明你的法子有效。”周澹和秦鸣鹤针锋相对,一时间场面显得有些奇怪,反而慈恩大师成了置身事外的那个人。

    李治低声问道:“周澹是皇后的人?”

    武后面上仍带着笑意,轻声回答道:“不是,不过妾身早就听说秦医师和太医署有些矛盾。”

    “哦?原来如此。”李治神色阴晴不定,也不知他是否相信了武后的话。

    台下周澹和秦鸣鹤的争吵愈演愈烈,从医术到医道,两人俱是寸步不让。直到慈恩大师开口打断了二人:“不如让贫僧试试能否唤醒这位病人?”

    周澹愣了一下,心想这个老和尚怎么这般不识抬举,难道看不出来自己是在帮他吗?秦鸣鹤则是显得毫不在意,因为他不认为慈恩可以做到。

    唯有待在不远处的张少白知道,这一局,慈恩多半是要赢了。

    只见慈恩一手拨着佛珠,一手放在病人额头上,口中念念有词,声音虽然不大,却如乳燕还巢那般,在整个普度坛中盘旋几圈之后,最终落在了病人眉间心上。

    这便是佛医的精妙之处,其中蕴含的道理极深,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浅显。那些佛经并非大唐文字,不知源于何处,但诵读起来的时候却可以和人的精神产生共鸣。所以它不仅可以安抚心神,同样也能唤醒心神。祝由天脉所传的“言灵之法”,也与此颇有相似之处。

    正所谓“言出法随”,慈恩说的每一个字,落在一些人的耳中都仿佛带着一股力量。当然,秦鸣鹤是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因为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少白偷偷瞧了一眼皇帝的神色,在他看来,普度坛里的大多人都只在乎这场比试的胜负,慈恩大师例外,他在意的是病人的安康。但是他们所有人都忘记了一件事,陛下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见证谁是第一,谁是第二。他的目的是治好自己的头疾,至于其他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秦鸣鹤所医治的病人迟迟不能醒来,这本身就已经落了下乘,因为皇帝绝不会亲身涉险,让自己也落入相同窘境。虽说秦鸣鹤为此准备了一番说辞,想要试着说服陛下相信开颅之法过后一定会昏迷一段时日,其实对身体并无损害。可是如果慈恩大师能够唤醒病人,那么情况就会变得不一样。换而言之,治疗陛下的主动权反而会落入慈恩大师手?中。

    大约小半个时辰过后,在场众人感到有些不耐烦的时候,那个病人终于悠悠醒转。

    接下来,李治果然十分激动,让太医赶紧看看病人的头疾如今是何情况。最终得到的结果是病人除了有些虚弱之外,并无其他感觉。尤其是之前困扰他多时的头疼,如今更是不翼而飞。

    张少白看到这一幕,知道接下来陛下定会让慈恩与秦鸣鹤两人联手,想办法治好自己的头疾。

    果不其然,李治站起身来,激动道:“秦医师的法子虽然有效却也有弊病,所幸天不亡朕,慈恩大师刚好能够解除这个弊病,两位果然是朕的福星啊!”

    秦鸣鹤眼前一亮,显然十分认同这个方案,虽说他并不认可慈恩大师的医术,但只要陛下同意开颅就已经足够。

    张少白扯了扯嘴角,心道,慈恩大师必然不会同意。

    事实证明他又一次猜对了结果,慈恩大师说道:“回陛下,虽然贫僧能够唤醒此人,却无法保证同样能够唤醒陛下。”

    李治脸色一滞:“大师这是什么意思?”

    “请陛下听贫僧一言,佛门将人的头颅视为精气神所在,更是六根之关键。故而在贫僧看来,开颅一事是万万不可的,方才那位施主能够醒来,也是自身运道使然。”

    “朕乃真命天子,运道还不如区区一介平民?”

    “陛下运道当然远超此人,可也因为您是大唐天子,故而容不得丁点意外,”慈恩大师不紧不慢地说道,“恕贫僧直言,当今大唐国力强盛,万国来朝,乃是陛下所建不世之奇功。然而在这等强盛之背后,陛下的双手也沾满了鲜血,更是在阴谋的旋涡中轮回不?止。”

    李治强忍着愤怒:“难道大师也和那些人一样,认为朕杀孽过重?”

    “不,贫僧从未这样想过。虽说杀孽会成因果缠身,但陛下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大唐,所以此因并非真正结出头疾恶果的元凶。”

    李治脸色稍缓:“那朕为何患上头疾?”

    慈恩大师答道:“是陛下的本心。”

    “此言何解?”

    “陛下心系天下苍生,本性乃是良善之人。故而陛下杀人时便会不忍,因此自责;陛下见民生疾苦便会难过,恨不得代其受过;陛下头痛时便会担忧大唐将来如何,如此循环不止。”

    这一席话句句说在皇帝心头,李治听后重新坐下,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张少白听后也在心中暗自赞叹,不愧是佛门大能,拍马屁都比自己清新脱俗。

    李治沉思片刻,又问:“那大师打算如何治朕?”

    慈恩微笑道:“贫僧希望陛下能随我修行一段时日,远离烦忧,陛下的心中矛盾也就消失,头疾自会减轻。”

    “可是……大唐离不了朕,朕也离不了大唐。”

    “这是因为陛下与大唐命运相连,两者乃是一体。所以假如陛下受头疾侵扰,大唐亦是病入膏肓。”

    这两人话里有话,李治听来首先想到的便是大唐江山无人可继的窘况,太子李显虽说从未犯过大错,但心性不足实在是不堪重用。若是自己能多活几年,可以借此良机好生教导。

    只是这样一来,武后又当如何?

    李治眉头越皱越紧,他不是没有想过废后一事,但这些年武后操持朝政井井有条,若是没了她,恐怕大唐立刻就会陷入不妙境地。

    他越想越觉得可恨,为何老天不能给自己一个长生不老的机会,他还有太多抱负没有施展,大唐的疆土也还远远不够辽阔。就算不能长生不老,难道让自己远离头疾也是奢望吗?难道自己要像父亲一般,最终在病痛的折磨之下撒手人寰?

    秦鸣鹤看破陛下心思,扑通跪倒,说道:“臣愿以性命担保,必定治好陛下头?疾。”

    武后厉声喝道:“放肆!你的性命怎配与陛下相比?”

    李治攥紧拳头,咬牙切齿道:“倘若朕执意要用开颅之法,你有几成把握?”

    慈恩脸上笑意不改,但说出来的话却颇为强硬:“假如陛下一定要用开颅之法,贫僧会立刻一头撞死在这里。”

    “大师何苦如此?”

    “既然贫僧不能说服陛下,只好以死谢罪。”

    李治虽被慈恩大师以性命相要挟,却没有多少怒意,可见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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