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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朗声说道:“天后有言,邪魔外道者,格杀勿论。”

    至于谁是邪魔外道,自然由推事院说了算。

    “苏童!”来俊臣一声轻喝,抱剑仆人顿时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地退了下去。然后又有两名身穿皂袍的推事小官进入内坛,抱上来一个木盒,接着抬走了地上的尸体。

    来俊臣将木盒置于身前,说道:“盒中有木牌共一百零八块,你等依次来取,切记只可取一枚。”

    他刚刚杀了人,所以内坛众人谁也不想先来触这个霉头。最后反倒是小和尚木鱼第一个走了过去,乖乖行礼。

    来俊臣脸上浮上一抹笑意,看着木鱼正用力踮起脚尖,把手伸入了木盒顶层的开口,极为艰难地取出来一枚木牌,开口叮嘱道:“拿好,勿要丢了。”

    张少白紧随其后,他在木盒前观察了许久才将手伸入其中,又在里面搅和了一通,直到来俊臣瞪了他一眼方才从中取出了一块木牌。

    他攥紧木牌,默默回到茅一川身旁,然后仔细看了眼木牌模样便赶紧收了起来。

    那木牌做工精细,应是上好檀木制成,周围末端有云纹雕花,中间则刻了三个大?字:

    永和坊。

    若张少白所料不错,盒子里的木块写有长安一百零八坊的名字,只是不知道有什么用处。

    待到在场所有人都取了木牌,来俊臣说道:“即日起,请诸位前往各自手中木牌所写的坊市。此次普度大会的第一试名为‘风试’,十五日后,推事院将前往各坊采察,选出数人进入第二试。”

    来俊臣快人快语,再不多说哪怕一句话,转身便欲离去。

    这时有人问道:“你还没说采察何物,也没说到底要选出几个人来!”

    来俊臣没有回答,反倒是名叫苏童的抱剑仆人笑道:“各位都是得道高人,掐指一算不就知道了?”

    说完苏童颇为和善地笑了笑,紧紧跟在主人身后离开了普度坛。他的笑容显得天然无害,让满腹疑问的“高人”们一阵无奈。

    茅一川不是什么高人,对于“风试”一事更是一头雾水,他给张少白递过去一个充满疑问的眼神,后者则缓缓说道:“这里人多眼杂,回家再说。”

    然后这两人也并肩离开此处,临走时茅一川察觉到身后有不少目光冲向这边。其中一道来自铸玲珑,其中满含怨恨,仿佛正诉说着张少白的薄情寡义。至于其他目光的来源他就不认得了,但应该都没抱什么好意。

    一路上张少白一言不发,似是在脑海中整理着方才得到的信息,茅一川颇为识相地没有打扰,只是小心留意着周围状况。

    棋局已经开始,一着不慎便可能满盘皆输。

    ※

    回到张宅,张少白反手关好门闩,这才重重地松了口气。出乎意料的是,院子里不仅有个前来收拾打扫的天天,居然还有个穿了一身崭新白袍的小童。

    不必多说,正是明珪。

    天天一见茅一川顿时眉开眼笑,娇滴滴地唤了一声:“茅大哥!”

    明珪一见张少白顿时故作成熟,装模作样地行礼道:“弟子见过先生!”

    不过茅一川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张少白更是连点反应都没有,直接寻了个石凳坐上去。天天见状赶忙捂住了嘴,明珪更是心领神会,乖乖蹲坐在先生身边,不敢弄出丁点动静。

    张少白忽然仰头看天,自言自语道:“盒子里有一百零八块木牌,被抽走了二十三块,说明此次普度大会共有二十三个人,或者说是二十三股势力参加。”

    他从袖中取出那块写有“永和坊”的木牌,仔细端详了一番,确定上面并没有藏着什么玄机,继续说道:“如此看来,其他人所持木牌上写的也是坊市名字,而且各自都被分配到了随机的地方。”

    茅一川插口说道:“这些已经得到验证了,来俊臣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这样。”

    “不!”张少白果断否定,“不仅如此,这里还有更深层次的含义,他刻意把众人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分配到不同坊市,目的是避免有人早早做好准备。”

    茅一川问道:“能做什么准备?”

    这时明珪脆生生地答道:“听父亲说,很久之前的一次普度大会上,有一尊佛像莫名其妙地从一座祭坛上钻了出来,被人称为神迹。但这其实是佛门提前做的准备,只要事先在那处埋下佛像,再于佛像下面种上种子,待到种子发芽,便可造出真佛出土的假?象。”

    天天问道:“万一真的是真佛现世呢?”

    “那也和你没啥关系。”张少白没好气地打断道,天天气得一瞪眼,但看到茅一川之后还是收敛了脾气,想着秋后算账,反正“秋后”也不远了。

    张少白又说:“第一试在这种情况下公布,必然会打乱很多人的计划。”

    茅一川问:“你抽的永和坊……对你来说是好是坏?”

    张少白瞥了棺材脸一眼,仿佛在看一个傻子:“这不是废话吗,这里是我张家的地盘,当然是好!”

    “那你运气着实不错。”

    “运气不错?”张少白冷笑了一声,“你确定这是运气而不是手段?实话告诉你,我不用看就知道秦鸣鹤和铸玲珑肯定能抽到对自己有益的牌子,至于佛门、道门若是想要,也能分到靖善坊和崇业坊,那可是他们各自在长安的根基之处。”

    茅一川并不生气,只是觉得这些人确实擅长装神弄鬼,抽个牌子都要耍心机,真是上不得台面。

    “我之所以率先去取牌子,就是为了防着铸玲珑先我一步,若是让她拿了永和坊,我可就难受了。正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我总要把人和占了不是?”张少白又想了一会儿,忽然问明珪:“第一试名为‘风试’,你觉得比的是什么?”

    明珪疑惑地看了眼先生,然后皱了皱小鼻子,煞有其事地回答道:“关键就在这个‘风’字上面了,它应该指的不是普通的风吧。”

    “这是必然。”

    明珪摇头晃脑地想了许久,说道:“《中说》有言,诸侯不贡诗,天子不采风,乐官不达雅,国史不明变。风会不会是‘采风’当中的风呢?”

    张少白摇了摇头:“这里的采风说的是歌谣,当年儒家最爱干这些事情,与普度大会应该没多大干系。不过你书倒是读得不少嘛!”

    “谢先生夸奖。”明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旁的天天还摸了摸孩子的头,看样子两人已经熟络。

    张少白边想边念叨着:“采风,采风……这风不是歌谣,却同样出自民间……推事院要采察的,或许会是……”

    他突然一拍脑门,发出响亮的“啪嗒”一声:“有了,这风指的是风评!”

    茅一川眼前一亮,也觉得这个说法比较靠谱。

    “普度大会来的都是各门各派的人,若要分个高低,通过辩难太过费力。所以倒不如通过民间风评来定个高下,风评越佳,自然说明水平也就越高!这样一来,各方势力需要在接下来的十五天里努力行善积德,广收信徒。”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明珪补充道:“或是去其他坊市使些下作手段,搞臭他人风?评!”

    张少白狠狠搓了搓明珪的脑袋,直到头发乱成鸡窝才停下手来:“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记住了没?”

    明珪眼神一黯,低头认错道:“记住了。”他没有辩解,是因为张少白说得没错,明珪刚才的确生出了用小手段给他人添堵的想法。

    这边师徒二人通过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梳理得清清楚楚,茅一川却还是不明不白。

    他问道:“我还是不太懂,如果第一试真像你所说那般,那么抽签的时候选择一个合适的地点便至关重要,岂不是你们这些使小手段的人已经占了先机。”

    张少白耐着性子解释说:“没错,最后能够进入第二试的,想必除了佛道两门之外便是这些使过小手段的人了。”

    茅一川又问:“你又是怎么抽到永和坊的?”

    张少白懒得遮遮掩掩:“用手摸的,你以为我磨磨叽叽是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摸清牌子上的字!”

    茅一川穷追不舍:“可其他人呢?”

    张少白一摊手:“秦鸣鹤或许用的是他那双眼睛,别人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神?仙。”

    “难道推事院没有事先想到过这点,任由你们动手动脚?”

    “你个死脑筋还是没有转过来,”张少白起身走到茅一川面前,一字一句地说,“第一试从抽签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张少白分析得头头是道,但并不准确。秦鸣鹤和铸玲珑的确利用某种手段选到了自己想要的木牌,可佛道两门却没做任何手脚,其中道门被分到了升道坊,位于长安东南角,可谓是最穷最破的一个地方,更谈不上香火旺盛。至于佛门则分到了永平坊,就在永和坊东边,也不是什么佛门兴盛之处。

    这样一来,佛道两门从第一试开始就已经处于下风。只不过,“风试”到底比的是什么尚未可知,或许比的便是“下风”中的风呢?

    ※

    按照长安城的规矩,中元节不设宵禁,日头落山之后百姓依然可以自由行动,祭祀亡者,或是为生者祈福,而坊门关闭的时辰也会推后许多。

    大明宫里也新布置了一座祭坛,请了真人祭祀,武后更是请了十二名僧人诵读《往生咒》。这对当今大唐身份最尊贵的夫妇,各自做着令自己心安的事情,只不过李治不久后便犯了头疾,早早离了祭坛,而武后则依然陪着僧人一同念经,念着念着便不小心流了一滴泪水,或许是在思念苦命的弘儿吧。

    她抬头看了眼天空,喃喃自语道:“雨停了?”

    这场阴雨下了整整一日,仿佛已经渗入了长安城的骨髓,到了夜间便透着凉意。李治披了一件大氅,站在大明宫的墙上看着脚下的城。夜风轻拂过他脸上的皱纹,还不小心吹出了他发丝间藏着的白发。他看到各家各户陆陆续续点起了油灯,也看见坊市之间的道路上点燃了火盆,还看到永安渠、清明渠、漕渠、龙首渠和漕渠纷纷浮上了河?灯。

    这些灯火如同人间的点点星光,映在皇帝的眼眸之中,于是皇帝的双眼变成了无尽浩瀚的夜空。

    李治的声音有些嘶哑:“这就是朕的长安,朕的大唐。”

    他的神情惆怅,带着一丝疑惑:“朕为什么永远都看不够呢?”

    他强忍着头痛欲裂的感觉,这几乎令他发疯发狂:“不,还不到时候……朕还不?能……!”

    下一个字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李治就像被人猛地扼住了咽喉,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当皇帝之前学的第一节课,就是克制!身为帝王,他必须时刻克制自己,保持神秘莫测的天威。

    与亲生儿子生离死别的时候他甚至不能流泪伤心,与武后同床共枕的时候他甚至不能梦中呓语。

    他是长安城的主人,高高在上,可城中人却不懂他的苦。因为皇帝有皇帝的苦,凡人也有凡人的苦,或许两者永远不能懂得对方。

    这时,老太监也缓缓登上城墙,还端来了一碗热汤。李治将其一饮而尽,脸颊浮上一层颇不自然的红色。

    ※

    长安灯火通明,既热闹又凄清,妇人压抑的哭声与幼童响亮的喧闹交织,平康坊传出的曲调婉转中透着忧伤,永阳坊乱葬岗里风吹过枯树的声音仿佛鬼泣。每家每户门前挂的是白灯笼,但掩不住内里的火却是血红,有钱人家火盆里烧的是金银纸,但燃尽之后剩的也不过是一团灰。

    张家的大院里,茅一川孤单地抱着刀,眼神罕有的迷离。明珪和天天挤在一起,往同一个火盆里烧着纸钱,但彼此都不知道他或她祭奠的人是谁。

    有些人的名字,只是说起都会心痛,所以不能说,哪怕一个字都不能说。

    张少白跪在后院的小黑屋里,桌台左右各点了一根蜡烛,却驱不散少年心中的黑暗。他盯着面前十七块无字灵牌,特别是最前面的两块。那上面若是有字,一个该是晏柳苏,一个该是张云清。

    他手里攥着扶龙玉,脑海中满是故人的音容笑貌。越想就越是难过,以至于手上力道越来越重,简直快要将玉佩捏碎。

    张少白眼含热泪,强忍着哭声,直到有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五叔身上的酒臭比往日更加浓烈,可见今日喝得更多,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深深看了眼那些灵牌,然后便转身离去。

    从始至终,两人无丁点交流,仿佛他们一个是张家的光,一个是张家的影。

    龙首渠旁,有个小和尚看着河面上的水灯,转头问道:“师父,为何我心中忽然觉得难过?”

    师父答非所问:“未知苦处,不信神佛。”

    升道坊里,有间破破烂烂的道观,其中积灰早已漫过香火,有个邋里邋遢的道士躺在茅草堆里,大大咧咧地说:“你在看什么?”

    另一个干干净净的道士站在道观门前,答道:“我代明月看人间。”

    胭脂楼内,来了个美艳无双的女人,她无视周围的异样目光,挑了个靠窗的位置,托腮望向窗外,喃喃自语道:“你到底在哪里呢?”

    还有极为偏僻的薛府别院。

    薛灵芝想起了张少白留给她的那个包裹,那个只能在中元节打开的包裹。

    打开之后,里面放着一盏小巧的水灯,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别写我名字?啊”。

    张少白还活得好好的,当然不能写他的名字了。薛灵芝心领神会地笑了一下,随后又想了想,在水灯上写下一个名字。她不能出门,也见不到河渠,于是就在院子里的池塘里放了水灯。

    池塘太小,水灯飘飘摇摇没多久,就到了……

    彼岸。

    然而就在她将写有“薛兰芝”名字的水灯放入水面的时候,忽然一阵失神,竟然看到自己的倒影有些诡异。

    薛灵芝的表情是哀伤的,倒影却在冷笑。

    “奇怪,难道是今天太过劳累,所以有些眼花?”薛灵芝心想自己今日在病坊忙了一天,刚刚只不过是眼花罢了。

    不承想倒影中的人却开口说道:“也许在你心里,一直都希望我早点死掉吧?”

    “不是的……”

    薛兰芝冷笑着:“你对我不只是愧疚,还有嫉妒。因为我不是天煞孤星,没有遭人嫌弃。”

    薛灵芝蹲在池塘边,泪水止不住地滴落在水面上,仿佛天空又下起了一场雨。她不停地摇头道:“不是,不是,不是……”

    就在这时,薛灵芝心头突然响起了张少白的声音。

    少年曾说:“何必呢,自己与自己较劲,到头来伤害的只能是你自己。”

    想到这里,薛灵芝猛地回过神来,心中那道不属于自己的声音随之消散。

    泪水滴答,不知是不是模糊了她的双眼,池塘水面竟然又映出了一个奇怪的人影。

    他戴着青铜面具,与灵芝曾有一面之缘。

    薛灵芝吓了一跳,赶忙回头去看,结果发现空无一人。

    真的只是虚惊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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