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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儿们已很熟悉老沙规律的作息了,它们从午睡中自然醒来,挤在门口等待开饭。有几只呆羊还趴在圈里睡着,老沙拾起根柴火轻轻捅醒它们。老沙熟悉一切养羊的活计:剪羊毛、加固羊圈、照顾怀孕的母羊。他也清楚每只羊的售价,知道哪只羊淘气摔瘸了腿,哪只最聪明,哪只最懒。自从他搬到这山顶小屋,从牧马人变成了护林员,他的伙伴就从飞驰的骏马变成了温顺的羊群。老沙只要给羊儿们提供清水和青草,就足够了。作为回报,它们会慷慨地献出陪伴、奶水、毛皮、甚至是血肉。就算老沙性情大变,拿起屠刀当面将羊儿们一只只宰掉,它们也绝不知道要反抗。
老沙看着大快朵颐的羊儿们,有些不安。他竟对自己的老伙伴产生了这么恶毒的念头。哪怕这些羊儿曾偷跑出去把他的花园弄得一团糟,老沙也没怪过它们。今天他这是怎么了?老沙沮丧地拍拍脑袋。也许,他讨厌的只是如今的自己吧?
沙格德尔是老沙的全名,取自一个著名的蒙古民间诗人。那个沙德格尔放荡不羁,写了不少针砭世事的讽刺诗,成了王公贵族们口中的疯子,却深受劳苦大众的喜爱。人们说,草原上的牛毛不清,沙格德尔的诗歌唱不完。阿爸喜欢沙格德尔,便为自己的儿子取了相同的名字。但老沙却没有那种舌灿莲花的本领。大多数时间,他都是笨嘴拙舌,沉默寡言的。
老沙生得骨架粗大,像头高壮的老牛。宽而平的颧骨和紫棠色的方脸彰显出蒙古族的特征。一头刨花般浓密的卷发已几乎全白,络腮胡子也染上了风霜。他虽是浓眉,却非大眼,只是那双眼睛亮得像黑夜里的两团星火。不笑的时候,老沙朴实的脸上总带些憨气;一笑起来,一口洁白的牙齿使整张脸容光焕发。弯弯笑意顺着眼角的皱纹,暖暖地直流到人心里去。
老沙五岁时,阿爸从朋友家喝醉酒,在回家路上摔进河沟淹死了——里面的水还不到膝盖深。老沙对这个酒鬼阿爸几乎没有印象,从他记事起,家里就只有他和阿妈两个人相依为命。
阿妈是来自坝下的汉人,阿爸死后,她心心念念地要回去。可当时交通不便,音信不通,幼小的老沙和阿爸微薄的家产又牵绊着她。她至死都没再回过娘家。每当阿妈因为想家或缺钱而愁容满面,老沙就会扮鬼脸来逗她开心。阿妈骂他傻乎乎,老沙辩解自己看起来傻,心里是不傻的。阿妈听后哈哈大笑,笑得眉间的皱纹都舒展开了。阿妈开心了,老沙也跟着高兴。但鬼脸这招也不总是有用。有时阿妈实在心烦,就会用笤帚疙瘩劈头盖脸地打老沙,边打边叫他“小讨债的”。每当这时,老沙就跑到草原上去,去看那看不尽的花,去数那数不完的云。
老沙也去牧区学校上学。他脑袋不算灵光,成绩不好,在学校也没交到什么朋友。十六岁那年冬天,阿妈在放羊时遇到白灾。老沙把蒙古包扎在原地守了三个月,阿妈和羊群都没再回来。老沙不去学校了,上学对他来说太奢侈了。带黑框眼镜的老师来家里看他,边叹气边说:“一个又一个学生就这么流失了。”老沙安慰老师,说附近的机械林场在招马倌,牧马一样是为人民服务。老师苦笑着点点头,走了。老沙站在帐前看着老师远去的背影,悄悄抹着眼泪。
之后,老沙就背着阿爸的蒙古包,揣着阿妈的陪嫁金戒指,一个人闯到林场,应聘为马倌。林场养了二十来匹马,老沙每日和它们摸爬滚打,默契十足。马群由几匹健壮的头马领导,看似一盘散沙,实则井然有序。老沙专挑头马来训练。经他训出的马,可以走得快而平稳,就算在崎岖之中也如履平地,长途跋涉人和马都不会累。那头马也真有灵性,老沙一扭腰,一挺背,用双腿轻夹马肚子,它就能立刻给予老沙最顺心的回应。老沙懂马、爱马、珍惜马身上的野性,一匹头马骑得久了,就把它放回马群,换其他的头马来骑。
再之后,他经历了人生的种种变故,来到了山顶瞭望站,在这里住了二十二年。
羊儿们都吃饱了,卧在圈里安静地反刍。老沙掸掉身上的草杆,走入花园。小雪已经喝完了奶茶,依旧蹲在花园里乖乖地自己玩儿,女儿的袍子让她看起来像朵盛开的玫瑰花。
这袍子是女儿七、八岁时常穿的,对小雪来说有些大。此刻,她正小心地把袍角掖在腿间,防止拖地,舍不得让袍子粘上一点灰尘。女儿从不会这样斯文。小时候的琪琪格就是匹欢实的小野马。她是天性快乐的草原女儿,染不上一丝忧愁。
只有一次,琪琪格哭着去马厩里找他。有孩子笑她是“没妈的孩子”。琪琪格抽抽搭搭地仰头问老沙:“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我却没有。我的妈妈在哪呢?”
老沙心疼坏了,放下手中的活计,把琪琪格抱在膝上。他想讲一个妈妈化成星星照耀大地的故事,也想讲一个妈妈长出翅膀飞回天上的故事,但终究老沙还是说出事实——妻子执意要生下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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