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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摇头,扯动嘴角苦笑:“行啦行啦,跟我划清界限,说一次就得了,不用老挂嘴边。”

    “不是啊,我是怕咱俩这关系,朋友不好做嘛!”陆晨曦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

    “得啦得啦,不说这些。你也先别忙活了,跟你说正经事儿。”薛峦望着她说。

    陆晨曦并没有放下手里的活:“说吧。”

    “晨曦,我要调去美国总部了,调升,集团科研总监。”

    陆晨曦愣了下,只回了个:“……哦。”

    “我希望你能辞职,跟我一起去美国。”薛峦诚恳地说道。

    陆晨曦愣怔地看着他:“你……你说什么?”

    “我是认真的,这是我最真实的想法。”薛峦道,“我这段时间忙着帮忙料理朱老师的后事,还有公司的业务,也没有时间来陪陪你。我知道这一个月对你来说很难过,这真的……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吗?”陆晨曦问。

    “当然不公平,你是仁合心胸外科最好的大夫,现在不但没能给你应有的职称待遇,还把你排挤到急诊,离开了专业方向。好,即使这些你都能忍受,那停职呢?留院查看呢?你还要这样忍下去吗?”

    陆晨曦抿着嘴唇,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开口说道:“这件事情本来我就有做得不周全的地方。这样的处理,我觉得很公平,我能接受。”

    薛峦的声音有些激愤:“柳灵这件事,就是一个阴差阳错的悲剧,即使你为了救孩子,说过一些过激的话,她也不是因为那些话而自杀!这不是你的错!中国的大夫,承担着巨大的压力,没有相应的高收入,好,这是国情所限,但是怎么可能要求一个人,再把已经不够用的精力,去通晓人情,精研心理,随时顾及方方面面?这公平吗?!六年前,我为了经济原因放弃临床,你和我分手,我一直在后悔。不舍得手术刀,不舍得你!但是经过你这件事,我觉得我没有继续做一个窝囊的大夫,一点儿都没错!”

    陆晨曦不语。

    薛峦看着她:“陆晨曦,值得吗?你回想一下,你从大三进临床见习之后,这十几年来,你的生活里,除了看书、考试、手术、门诊、值班、抢救,还有什么?我们谈恋爱的时候,讨论的都是各自的病人,吵架的原因都是对一个病人的治疗方法各执己见!我们读书比别人多,工作比别人累,别人出国的出国、挣钱的挣钱,他们晒院子、晒旅行,我们有什么可晒的?你能晒伤口、晒肠子、晒巨大的肉瘤吗?”

    陆晨曦放下了手中的活,认真地看着他道:“所以你放弃了。薛峦,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尊重你的选择。但你也要尊重我的选择。”

    “我是作为朋友,为你不值得!为一个真心热爱这个行业的大夫,不值得!这个选择的终极结果是什么?傅老师一辈子兢兢业业,做了几万台手术,救了那么多人,没拿过一分钱红包,最后连简介都主动撤下专家墙……这个选择怎么样?在中国当医生难,当个好医生简直难上加难!你跟我走,去美国,我帮你安排一切,考执照还是改行做药,无论做什么,你都能做得比我强。”

    “可是做药我没兴趣,当医生的话,这个年纪再去美国考执照,又没有国籍,就算我有信心能考下来,match到,他们有行业保护,不在美国读医学院,太难进入外科了。其他科室收入虽然比中国高很多,工作环境也好,但不是我的兴趣所在。留在仁合,虽然受了处分,撤销了在急诊的副高申请,却得到了再回手术室的机会。我很感激,很珍惜。我不会走的。”陆晨曦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

    薛峦急了:“那你看看现在自己是在什么位置啊?杨帆是院长兼心胸外科主任,傅老师给你保住的只是干活的权利,没有任何职称和人事权利。你这个活还怎么干?再走错一次,杨帆就能把你踢出仁合,你干出了成绩,荣誉都是心胸外科杨主任的!”

    陆晨曦缓缓抬头,看着他,眼里一片坦然:“这一个月的停职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我是真的喜欢在仁合当医生。让我工作一个月,再苦再累我不会觉得有什么委屈,你让我歇一个月,就跟关了我一个月禁闭似的,我宁愿他们把我锁在仁合,而不是赶回家里。”她笑了笑,“是不是太贱了?”

    薛峦有些震惊:“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我受了委屈,会忍不住跳起来,摘下胸牌甩给杨帆,可是现在不会了,我不舍得。我知道这个在仁合待下去的机会,是傅老师用他的名誉换来的,得之不易,我很知足。”陆晨曦平静地说。

    “你到底在留恋什么?做医生的成就感、乐趣,这些在别的地方都会得到。”薛峦不解。

    陆晨曦再次摇摇头道:“不会,这种感觉就像……爱情。你爱的那个人,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如果稍有缺点就忍受不了,轻易地放弃,那就不是真爱,就像现在的我跟你一样。我放弃了一个爱人,不想再放弃挚爱的职业了。”

    薛峦望着她,良久良久,深深地叹了口气:“晨曦,陪我去医学院走走,好吗?我后天就离开了。”

    陆晨曦放下了手里的活,点了点头。

    三个小时的时间,庄恕终于从傅博文艰难的讲述之中,彻底清楚了当年的一切。固然绝大部分已经知道或推测得七七八八,然而终于等到被当事人之一亲口证实,一切的细节清晰重现,于他而言,宛如在心上,把埋了无限长时间,已经与血肉长在了一起的毒刺,一点点一点点地拔出来,闷痛,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剧痛。

    “对不起……”傅博文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这三个字,“最初‘青霉素过敏致死’的结论,是修主任下的。但是我相信他下这个结论的时候,确实认定死者的死因是这个。毕竟患者有青霉素过敏史,所有症状,都符合青霉素过敏,而青霉素,是当时最常规的术后抗感染药物。一切仿佛都很清晰明了——而你妈妈当天,又确实为了接你妹妹,提前二十分钟下班。所有的现象,都指向护士疏忽,拿错了药物。”

    “但是,如果我母亲早走,不是王主任批准的,如果王主任当时不是跟修主任斗得如火如荼,正处在一人升上去,一人就要走人的关键时刻,你说,对于一个十多年工作业绩最出色、得过无数奖项的优秀护士长,在她坚持自己绝对不可能拿错药剂的情况下,会那么快地定案吗?”庄恕声音沙哑,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愤怒,只有疲惫,失望和冰凉的讥嘲。

    傅博文闭了闭眼。

    无法反驳。就好像,他无数次地克制不住想起当年——当张淑梅坚持自己不可能拿错药剂,四处申诉……当他反复回忆下乡时候曾碰到的利多卡因过敏致死患者的症状体征跟青霉素过敏并无区别……为什么,就是没有站出来,公开提出患者是利多卡因过敏的可能?

    如果不是“需要”王主任为这个“事故”负责,才能让他在科主任的竞争中败下阵来甚至离开仁合,自己也才能摆脱受排挤,甚至去到急诊的命运……自己会沉默不言吗?

    “如果说最初的定案不是故意诬陷,那么,后来在我母亲坚持申诉,而钟叔叔也坚决作证之后,时隔数月,才被拿出来作为证据的,写着青霉素并有我母亲签字的取药单,真的不是伪造的吗,傅叔叔?”庄恕疲倦地问。

    傅博文继续沉默着,那一天的记忆过于清晰……

    在最初听到钟西北说亲眼看到张淑梅给患者的药并非青霉素的同时,自己就找到修敏齐提出患者很可能是利多卡因过敏致死,这只是一起非常罕见的,不存在医疗疏忽而应归之于当前医疗知识有缺陷,而不是个体责任的事故。

    修敏齐冷冷地说了一句:“不是谁的责任?确实,如果真是利多卡因过敏,从医学上说,不是任何人的责任,但是毕竟死了人。是药物过敏死了人!不是护士拿错了药,她正确执行了医嘱,那就是开药医生的责任。医疗知识有缺陷?你怎么跟非专业的上级解释?怎么跟民众和家属解释?就算不能定任何事故,所有人也会说,患者就是这个药致死的。这个药是医生开出来的。这个医生没有想到,药会让患者过敏,会让患者死亡。那你说,在所有人心里,是谁的责任?!在留心胸外科还是发去急诊的当口,谁都可以留,谁都可以走,你说,一个被大部分人认为开了不对的药,使得患者死亡的医生,该留在最优秀的仁合心胸外科吗?!”

    那张医嘱,开出利多卡因的是傅博文,而在医嘱上签字负责的,是修敏齐。

    如今,案子定了,张淑梅虽然委屈,但是也接受了调离临床岗位,保持同等工资和福利待遇的后勤岗位的安排,一切……一切应该还好?

    但是,从修敏齐处出来,他恍恍惚惚,内心有着多年从没有过的煎熬和痛苦,“实事求是”四个字像一把尖锐的刀刃,在他的心上反复辗转切割。鬼使神差地,他去了药剂科……

    于是,当事情发展到后来,小斌为了别人斥责母亲玩忽职守害死患者跟人打架,误了接妹妹的时间,南南竟然因此走失,张淑梅精神受到刺激,坚信是自己的软弱害了女儿,后来发展到恍惚觉得只有沉冤得雪才可能使得女儿原谅妈妈,换得女儿回来……她四处疯狂申诉,敲开各个领导的门,加上钟西北始终坚持自己亲眼所见的药剂是利多卡因,这个案件再次被上级要求重新审视……

    然后,那张写着青霉素,并有着张淑梅签字的取药单,就作为重要证据放在了面前。张淑梅撕心裂肺地大哭,悲痛地指出这是伪造,这根本不是她的签字的时候,没有人相信她。

    除了……自己。

    也许除了参与伪造那张单子的人,只有自己,才是最确知张淑梅是被冤枉的人……

    “那张单子,是真的吗?”庄恕再次追问。

    傅博文低下头。已经二十多年过去。该走的,走了,该冤的,冤了,该背负所有罪责的,确实……没有尽到该尽的责任。但是,他太了解那个人。他的老师,他曾经的偶像,他的……信仰,在那一刻倒塌,并在之后的二十多年里,让他陷于永远无法走出的挣扎之中。

    那个人不会承认的,他不是没有去试图说服过。他不承认,庄恕要追查,结果呢?再次掀起巨浪?傅博文望向庄恕,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却是慢慢地说道:“对不起。我没法回答。我不想再说一句谎话。我个人如今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赔偿。但是,我不会做有损仁合的事。我不会的。”

    “你要保护全中国最好的医院的声誉。”庄恕望着他。

    “‘医生’二字,在大众心中已经背负了太多不该背负的东西,有了太多误解,我不能……”傅博文困难地解释。

    “什么是误解?”庄恕尖锐地问,“错误的理解才是误解。不给出事实,遑论取消误解?永远为了怕造成误解不给出事实,何时才能理直气壮地去斥责真正的造谣诬陷?!”

    “可是庄恕……”傅博文的声音里全是疲惫的无奈,“大众,没有那么清晰的思维,他们分不清个体和总体,他们习惯把一个人的污点、一件事的错误,迁怒整个医学界,乃至所有的医生。”

    “把他们当傻子去愚弄,有一天被愤怒的傻子误杀,”庄恕的声音里带着绝望,“也是自己懦弱的手亲自制造的血案。傅院长,我只是不知道,由你们种的因,究竟会是谁来食这个果呢?你的学生,你学生的学生,还是未来中国所有的医生?”他说罢,大步转身离去,山中传来隆隆雷声。他才走出门,山上暴雨倾盆,整个疗养院都被笼罩在漫天漫地的雨水里。

    庄恕失神地淋着雨,缓缓走下台阶,刚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叫他的喊声,追来一个打着伞的工作人员:“庄先生!庄先生!”那人追上来,把一把没打开的伞递给他,“庄先生,把伞打上吧。”

    庄恕没有打开伞,转身回望疗养院,他看见傅博文撑着伞站在高处的平台上,也正默默地看着自己。

    大雨中,两人凝神对视良久。

    傅博文终于转身,默默地离去,他瘦弱的身影,在狂风大雨之中,就像一片枯萎的树叶。

    庄恕伫立在雨中,雨水顺着他手中没打开的伞流下。

    “庄先生,您快回到车上去吧,雨这么大……”身旁的工作人员催促。庄恕默然走向自己的车,满身是水地坐上去,手机在响,他没接,接着传来微信提示音,打开是陆晨曦的留言:“陈绍聪去给杨羽她家修水管子,不回来吃火锅了,我把菜都处理好了,现在有事出门,你什么时候回来告诉我,或者回个电话。”庄恕看了一眼,没理,在暴雨中把车开得风驰电掣。

    从医学院回来,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陆晨曦回到家,在门外看到一些水痕,走进去转了一圈发现庄恕的衣服,湿透了,放在洗衣机旁的盆里。陆晨曦皱眉想了想,走去敲庄恕的卧室门,问:“庄恕,庄恕?你回来了吗?”

    里面传来庄恕闷闷的声音:“嗯,回来了。”

    陆晨曦觉得不对,推开一点门往里看,只见庄恕裹紧被子躺在床上。听见她进来,他没睁眼,哑声道:“抱歉,我有点儿不舒服,想早点儿休息。”

    陆晨曦轻声问:“是不是淋雨了?我看你的衣服都湿透了。”

    庄恕用浓重的鼻音回答道:“嗯。”

    “你车里怎么不放把折叠伞啊,要不要紧,体温多少,发烧了吗?”陆晨曦一连串地问。

    “应该没烧,就是有点发冷。”

    “那就是发烧的前奏了。”陆晨曦走过去,摸了一下庄恕额头,陆晨曦蹙眉,“你的温度不低,试体温了吗?”

    庄恕往里缩:“我没事,让我好好睡一觉吧。”

    “好吧,那你先睡,我不吵你。”陆晨曦点点头,放他好好休息,转身出门。庄恕看着她关上门,裹紧被子合上眼睛。

    陆晨曦默默地将火锅食材都用保鲜盒装好,放进冰箱,把庄恕的湿衣服扔进洗衣机洗上,自己煮了碗面,边看资料边吃。收拾妥当厨房,看了会儿年会的报告病例。听见衣服洗好的提示音,她起身去晾好,抖开庄恕衣服的时候,想起薛峦今天问她的话,嘴角不自觉地往上一扬。

    晾好衣服走回客厅,陆晨曦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得更小些,侧身听了听庄恕房间的动静,有点忧心。想了想她打开手机,定了一个凌晨两点的闹钟,然后回到卧室抱着闹钟睡着了。

    被闹钟叫醒后,陆晨曦立即起床,在一只玻璃杯中放入糖和盐,加水搅搅匀,然后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手里拿着杯子和体温计,走过去轻轻推开庄恕的门。

    庄恕正坐在床边,赤着上身拿毛巾擦汗,突然见她进来,吓了一跳,赶紧抓起身边的T恤。陆晨曦毫不在意地把水杯放在一边,走过来道:“出汗了吧?退热没有?你怎么不叫我帮忙呢,出了汗别再着凉。”说着自然地伸手拿过毛巾给他擦汗。

    庄恕不好意思地躲开:“哎哎,我自己来。”

    “转过去!”陆晨曦霸气侧漏、坦坦荡荡的一声喝,让庄恕不敢言声,只能转过身去,由着陆晨曦给他后背擦汗。

    庄恕静了静,还是不甘心地开口道:“你虽然是房东,但也不能随便推门就进男人的卧室吧?”

    “什么男人女人的,你现在是病人,我当医生都十多年了,什么没见过啊?”陆晨曦大大咧咧地道。

    庄恕小声提醒:“那是工作,这是在家里。”

    “在哪里都是人,生了病都一样,您说呢,这位患者?”陆晨曦不为所动。

    庄恕笑了笑:“你还是让我把衣服穿起来吧。”

    陆晨曦坏坏地一笑:“怎么着,怕我占你便宜啦?对我的医德太没信心了吧?”她拿起他换下的T恤抖开看了看,发现已经汗湿了,熟门熟路地走过去打开抽屉,找出一件干净的扔给他。

    庄恕只是笑:“我对陆大夫有信心,我是对自己没信心。”

    陆晨曦扑嗤一声乐了:“看看,说实话了吧。”

    庄恕接过穿上衣服,陆晨曦把糖盐水拿给他。

    庄恕疑惑地问:“这是什么?……必须喝吗?”

    陆晨曦肯定地道:“糖盐水,必须喝。”

    庄恕勉强喝了一半,苦着脸道:“太难喝了。”

    “谁让你生病呢?还是自己作的!我看天气预报,今天只有东郊下了暴雨,你跑那儿去了?”陆晨曦问。

    “哦,那个……我的车今天要做保养,去租车公司了。”庄恕随口瞎扯了个理由。但陆晨曦记忆力极好,问:“你不是说去看朋友吗,还很久没见了?”

    “呃……看完朋友以后去的。”庄恕含糊地圆谎。

    陆晨曦瞅着他:“嗯,回答得有点儿乱,我就权当你烧糊涂了。”

    “……是有点糊涂了。”庄恕闷声道。

    “其实你应该顺道去看看傅老师,疗养院也在东郊。”陆晨曦道。

    面对陆晨曦的心无城府,庄恕有些尴尬:“过些日子吧,傅老师现在……处在恢复期,过些日子我跟你一起去看他。”

    “嗯,你继续睡吧,体温表留给你。”陆晨曦点点头,起身走到门口站住转身道,“待会儿要是觉得不舒服,一定要叫我,今晚我oncall。”

    庄恕笑着应道:“好,陆大夫大材小用,还深夜出诊,辛苦了。”

    陆晨曦笑着关上门。

    庄恕靠在床头,抓起半杯水刚想喝,想起是糖盐水,又放下了。

    陆晨曦回到自己房间,趴在床上,在台灯柔和的光线下,打开手机翻看着这两天拍的一系列照片。

    庄恕打高尔夫的照片。

    车上庄恕睡觉时,她搞怪的照片。

    两人的贴面自拍。

    日出时的灿烂晨光。

    陆晨曦唇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满足地打个滚仰面躺倒。

    清晨,陆晨曦轻手轻脚出门,下楼,跑着去小区背后的水产早市。

    天还没全亮,早市大部分摊子还没摆出来,一个挂着“四季两湖活鱼专营”招牌的店面也还没开门,但里面已经亮灯有了起床洗漱的声音。

    陆晨曦拍拍窗户问:“王叔,您昨进鳜鱼没有?给我挑一条中不溜大小的!”

    “哟,这么早来买鱼,怎么这么勤谨哪?”

    “朋友病了。”陆晨曦回答,“吃东西没胃口。”

    “呵,这可是个重要朋友——男朋友吧?”王叔把鱼递给她,乐了。

    陆晨曦提着活鱼回来,进厨房,将鱼拍头处死,收拾干净后利索地片下鱼身上的大片肉。起锅,洗切姜、葱,把鱼头带整副骨架丢入汤锅熬出白汤。

    她微笑着拿起手机,给庄恕留言:“你要是胃口不好,就白粥垫垫,但是最好吃几口鱼羹,有营养,这是宋嫂鱼羹。我估计你这个美籍华人就算吃过,也没听过典故……”

    鱼汤熬好,她收拾了灶台,抬头看表,六点三十,她抓了外衣,微笑着出门。

    庄恕打开门走出来时,发现客厅没有人,只有一室阳光照着绿植。

    餐桌上有一个保温瓶,旁边放着一个瓷碗和勺子。

    庄恕笑笑,把手机掏出来,再次听一遍陆晨曦的留言,边听边舀起一勺鱼羹,只见鱼肉滑嫩,葱色碧绿,仔姜晶莹。庄恕手里拿着勺子,眼里又是温柔,又是悲伤。一个久远之前的画面,由着这鱼羹熟悉的味道,到了他的眼前……是妈妈,妈妈一手拿着汤勺一手端着瓷碗,哄着他道:“小斌,得病更得吃有营养好消化的。钟叔叔特地一大早去钓回来的鱼。妈妈按咱们家乡的做法,做的宋嫂鱼羹,可惜北方没有咱家那儿的鳜鱼。这是专门给病人开胃口的。来,一、大、口,然后妈妈给你讲典故……”

    傅博文的讲述,此时却再次地回到他的耳边——“是的,假如不是王主任与修主任正在争权,而这次事故会使得王主任离开……也许,他不会那么急于下结论。假如,我,不是那么想留在心胸外科,而这个事故带来的机会,使得我在几乎已经踏出心胸外科的一瞬,又有了机会留下……我想,也许,我会坚持为你母亲说话,坚持说明利多卡因也有可能过敏致死;患者的过敏致死,不见得是由于护士拿错药的医疗事故。”

    庄恕放一勺鱼羹入口,眼泪滴在碗里,他用手背去抹眼泪,但是却有更多的眼泪滴进了鱼羹。

    陆晨曦这是停职一个月后第一天正式上班,早早就到了,先去NICU看了柳灵的孩子。祁大伟给这个孩子取名为“祁旭”,看得出希望他的到来是冲破黑暗,带来光明,寄托着无限希望。

    陆晨曦仔细地给孩子听诊肺部,听诊的时候,小祁旭伸出细小的手指,握住了听诊器的皮管。陆晨曦小心地去挪开他的手,他放开了听诊器,又抓住了她的手指。陆晨曦不禁笑了:“还挺有劲儿的。”护士过来,把检查单递给她看:“这几天长了三两。”

    “不错,小东西挺争气。”陆晨曦挪开自己的手指,小家伙手里落了空,吭哧吭哧地哭起来,虽没有足月孩子哭声嘹亮,但已不再是奄奄一息的衰弱声息。

    陆晨曦对着孩子柔声道:“你继续加油啊,等你哭声更响了,门外都能听见了,我就放心了。”她检查完,正在摘口罩脱隔离衣往外走,看到祁大伟穿着隔离衣迎面走过来。他一眼也见到了陆晨曦,神色尴尬。两个人面对面都站住了。

    陆晨曦低头往前,想不打招呼走过去。

    祁大伟却叫住她:“陆大夫。”

    “谢谢你啊。”陆晨曦停住脚步道。

    “什么意思?”祁大伟不解。

    “你不是去调查组那儿给我作证了嘛。”

    “这有什么好谢的?实情就是那样儿,我一大老爷们儿,还能睁眼说瞎话呀?柳灵的事儿,怪我也不应该怪你啊,给你添了这么大的麻烦,还让你受了处分,心里挺过意不去的。”祁大伟低声说。

    “虽然受了处分,还是给了我每周心胸外科特别门诊和一天小切口手术的机会,我已经很满足了。”陆晨曦坦然说道,又看着他问,“你是放出来了,还是看看孩子再回去啊?”

    祁大伟忙不迭地解释:“回哪儿去啊,事情都解决了。出问题的部分是一个合作的建筑公司施工的,为了省钱瞒着我们偷换了图纸,导致泳池入水系统被污染,这才造成了孩子们病毒感染。唉,这下把我罚得不轻,公司差点儿关门,长记性了。不过您放心,我刚去结了前一段的医药费,还预付了后一个月的住院护理费。”

    “我不是追债的,我就是在乎孩子。现在他对于我而言,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病人了。”陆晨曦回头看看,认真地说。

    “您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祁大伟应道,然后郑重地说,“陆大夫,您帮我把儿子的命救过来,能让我有机会当个好爹,多谢了。”

    陆晨曦笑着点点头,往急诊去了。

    庄恕独自在家,喝完粥,收拾碗勺走进厨房,听到手机响,他接起来,是楚珺,她声音里有着担忧:“庄大夫,我听说您病了?”

    “哦,不严重,有点着凉,歇两天就好了,有事吗?”庄恕淡淡地道。

    “我本来……没什么大事,您来医院再说吧。您好好休息,早点康复。”楚珺再度把话咽了回去。

    庄恕客气地道:“谢谢。”

    楚珺挂了电话有点失落,微信提示音响起,是杨子轩发来的:“漫画公司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楚珺有点儿烦躁,关上手机,拿起工作日志走出门。

    庄恕洗了碗,围着围裙蹲在地上收拾垃圾袋,听到钥匙开门声传来,他头都没抬地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是不是忘带什么东西了?”直到他从厨房拿着垃圾袋走出来,才发现似乎出现了很难解释的意外状况——客厅里站着一对拖着箱子的中年夫妇,从那位女士的面相上,庄恕立刻推断出她是陆晨曦的母亲,顿时三人面面相觑。

    此时,仁合医院急诊诊室里,陆晨曦正在给一个躺在轮床上,面色苍白的老大爷做检查。老大爷意识还清醒,自我介绍叫高洪祥,已经接上了监护仪器,旁边几个差不多年龄的大爷大妈着急地七嘴八舌……

    “老高他身体挺好的呀,平时啥病都没有!”

    “就是,上礼拜有专家来小区给义务体检,他最健康了,全都正常!还把我们这些有问题的挨个说了一遍呢。”

    “不会是吃什么东西中毒了吧?走着走着他就晕过去了!给我吓坏了!”

    “不可能!去爬山之前一起吃的早点,煎饼油条八宝粥。咱不是都没事儿吗?”

    高洪祥被他们吵得头晕,难受又厌烦地道:“别说了,你们都走,都走,别在这捣乱,闹死我了……”

    众人不依:“那不行,我们得看着你。”

    杨羽拿着化验单和复印好的旧病历进来,一边递给陆晨曦一边说:“陆大夫你看看吧,这患者血糖都二十多了……”

    旁边几个老人都很惊讶:“啊?怎么这么高啊?”

    床上的高洪祥急了,冲着杨羽脱口而出:“你胡说什么呢!你们医院这什么破机器,乱测什么呀,给我撕了!撕了!”

    杨羽刚要跟老爷子掰扯,陆晨曦拉住她,和颜悦色地对老人道:“大爷您先别着急,一次的检查结果可能不够稳定,也就是个参考,我有些问题还得仔细问您呢。这样吧,我先给您打一针营养针,精神好一点了咱们慢慢儿说。”

    她一边说一边开医嘱单,递给杨羽。杨羽看见上面写着“胰岛素,肌注”时,瞥了陆晨曦一眼。

    陆晨曦冲杨羽使了个眼色,她心领神会,对那几个大爷大妈道:“谢谢你们几位把高大爷送来啊。现在大夫也了解得差不多了,他家人也快到了,各位就可以回去了。我们还要给大爷做详细检查呢。”

    众人一听,赶紧说道:“好好好,那我们就不在这添乱了,老高你回家以后在群里报个平安啊。”

    老高躺在在床上梗着脖子气咻咻地道:“报什么平安!我一直很平安!”

    急诊室里终于只剩下陆晨曦和高洪祥。陆晨曦翻着复印的病历,高洪祥偷眼看看她,默不作声。陆晨曦一瞥他,高洪祥连忙把视线转向一边,陆晨曦偷偷笑了笑,坐到他身边道:“高大爷,您两年前就确诊糖尿病了,一直有常规用药。您放心,刚才我开的营养针,是按照您以前来看病时的医嘱开的,一会儿内分泌科的程大夫来会诊。程大夫您熟吧?”

    高洪祥闷闷地道:“熟。”

    “以前都是找他看的,是吧?”

    “是。”高洪祥的状态有些尴尬,像是犯了错被抓了小辫子。

    陆晨曦温和地问:“您今儿是忘吃药了?油条煎饼一起吃,血糖就冲上去了,对吗?”

    高洪祥气恼地道:“我……我这不是寻思,要运动,运动运动血糖就不会上去了,谁知道……用药用习惯了,就成了依赖了!”

    “大爷,这糖尿病是慢性病,需要用药物控制,不能随意停药,否则很危险啊。”

    高洪祥别扭地道:“哎呀,行了行了,知道啦。”

    “您还得告诉我另一件事儿——哪个单位去小区做的体检?血糖高都查成正常了,义务检查也不能这么糊弄啊!可别耽误人治病了!我得找他们去。”陆晨曦道。

    高洪祥连忙道:“别别。姑娘,你可别去,那个体检没问题。”

    这会儿杨羽拿着针药进来:“大爷您看,不是营养针啊,是胰岛素。”

    “行行行,打吧打吧。”

    陆晨曦奇道:“体检没问题,您血糖怎么下来的?”

    高洪祥磨磨唧唧半天:“我……我知道要体检,那不是,提前吃药了吗……”

    杨羽一边消毒打针一边笑:“大爷,您这弄虚作假的,查给谁看啊?”

    高洪祥愤愤不平地道:“那你们小姑娘照个相就用PS涂涂抹抹的,弄得一个个都溜光水滑,是给谁看的?人老了就不能要个面子啦?”

    “您要面子也不能比这个啊!虚荣了啊高大爷。”陆晨曦劝道。

    高洪祥胡子一翘:“虚荣怎么了?你们小姑娘比谁漂亮,人老了,不就比谁身体好,比谁活得长嘛!”

    “高大爷,您以后可得小心了,一定得按时吃药。回头手机设个提醒,您要不会,我教您。”陆晨曦道。

    高洪祥不屑地说:“手机设个提醒我还不会?我是咱们国家最早开始写java的那批人!我玩计算机的时候你还在认字儿呢!”

    陆晨曦惊讶:“您是软件工程师啊?真看不出来!”

    “你这叫什么话,你以为我就是个光会看报纸的退休老头啊。”

    “这可不能怪我,按理说软件工程师都是高科技人才啊,不会像您这么……”陆晨曦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高洪祥瞅着她:“说啊,怎么不说了?”

    陆晨曦笑笑,摇摇头。

    高洪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吃药,还假装健康,这种行为很愚昧,很自欺欺人,对吧?”

    “您得糖尿病这事儿,我们肯定给您保密。您不想让朋友们知道,我也理解。”陆晨曦轻声道。

    高洪祥感叹:“哎,人老了比什么啊?不就比个身体比个孩子。孩子我是比不上了,三十六了都不让人省心,不愿意结婚,别人都抱孙子就我没有。身体还出问题了,那些天天不锻炼弱了吧唧的人血糖不高,我这能冬泳能跑半马的倒是高了,这上哪说理去!哎,姑娘,你多大了?”

    “三十二了。”陆晨曦老老实实地回答。

    高洪祥问:“你结婚了吗?”

    陆晨曦摇头:“没结。”

    “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高洪祥摇头。

    陆晨曦嘴硬:“我妈开明着呢……”

    高洪祥打断她:“少来这套,那是没办法,开明都是让你们逼的。”

    陆晨曦笑了,站起来道:“我得去看其他病人了。您好好休息,程大夫待会儿就来。”

    “得,一说这个就跑,跟我那儿子一样。”高洪祥不以为然地说。陆晨曦走到门口了,忽又站住,扭头问道:“对了,您是软件工程师,那您会做网站吗?”

    高洪祥鼻子里喷口气:“会吗?!不就是.net、PHP、JSP吗?那叫事儿吗?”

    陆晨曦眼睛一闪:“对您来说简单,对我们学医的来说可就难了。我们急诊一位大夫想搞一个‘移动诊疗平台’,需要做一个展示用的网页,可是他计算机一直就不行,只能从头学起,头发都快揪光了也没弄明白,想找人做吧,又没那经费,你能帮个忙,教教他吗?”

    高洪祥立刻道:“费那劲干嘛,拿来我给他写!不要他钱!写个网页算啥啊。”

    陆晨曦笑得一脸灿烂:“那可太谢谢您了!我让他做您的私人保健医生!”说着掏出手机拨通电话:“喂,陈绍聪!快来第二诊室,你的救星来啦!”

    陈绍聪正在接受钟西北的关怀:“你怎么眼圈越来越黑了啊,这几天累着了吧?”

    “嗯,睡得是有点晚。做那个移动诊疗平台的项目,不是得弄网页嘛,计算机方面遇到点麻烦,正学呢。”

    “又要上班,又要做项目,又要谈恋爱,撑得住吗?”

    陈绍聪笑了:“嘿嘿,您这么一总结,我突然觉得自己好能干啊。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这么有潜力呢?看来是您鞭策得不够。”

    钟西北指指他:“这可是你说的,等着瞧,我还就爱干鞭策你这种事儿。”

    “别别别主任,我开玩笑的,手下留情啊,我忙去了……”陈绍聪接到陆晨曦召唤的电话,正要溜,钟西北叫住他:“等等,陆晨曦家门牌号多少来着?”

    陈绍聪边走边回头道:“七号楼A单元二楼啊,怎么,您要串门啊?”然后一溜烟跑去陆晨曦那儿,听完介绍恨不得给高大爷跪了,高洪祥这时候也不纠结自己的血糖问题了,驾轻就熟地开始和陈绍聪讨论他需要的网页架构和功能。

    陆晨曦看他们讨论得投入,乐着走出了诊室,一出门,却见钟主任微笑着看着她。

    她摸摸自己的头:“主任,咋啦,我身上开花儿了?”

    “是开花儿了。”钟主任笑,欣慰地说,“一个月真没白反思。脱胎换骨,不但不直愣愣了,能考虑患者心理,还会因地制宜一边做思想工作一边把患者和同事的难题都给解决了!”

    陆晨曦让他夸得不好意思,嘿嘿一声:“这不是,正好巧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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