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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仗钺西陲意气雄,斗悬金印重元戎。

    沙量虎帐筹何秘,缶渡鲸波计自工。

    血染车轮螳臂断,身膏齐斧兔群空。

    归来奏凯麒麟殿,肯令骠骑独擅功。

    大凡人臣处边陲之事,在外的要个担当,在内的要个持重。若在外的,手握强兵数十万,不敢自做主张,每每请教里边取进止,以图免后来指摘,岂不误了军机?在内的,身隔疆场千百里,未尝目击利害,往往遥制阃外,凭识见以自作,禁中颇收,岂不牵制了军事。故即如近年五路丧师,人都说是人马骁劲,丧我的将帅,屠我士卒。后来辽广陷没,人都说是奸谋诡计,陷我城池,不知若能经抚和衷,文武效力,朝中与阃外同心应手,如古时卒知将意,将知帅意谋有成局,而后出师,那得到这丧师失地的田地,故此若是真有胆力的人,识得定,见得破,看定事,做得来,何必张张惶惶惊吓里边,张大自己的功。看定这人,做得来,何必纷纷纭纭,挠乱外边,图分人的功。内外协心,内不专制,外不推委;又不忌功嫉能,愎谏任意,不惜身家,不辞艰苦,就是灭虏而后朝食的事情,也是容易做的。

    我曾想一个榜样来,我朝有个官人,姓项,名忠,字荩臣。浙江嘉兴县人,中正统七年进士,选刑部主事,升员外。正统十四年七月,北虏也先犯边。太监王振创议御驾亲征,举朝谏阻,王振不从,留了御弟王监国,与几个大臣居守,凡朝中大小官员有才力谋略的,都令从驾。十七日出师。但见:

    阵列八方,队分五色。左冲雄,右突武,前茅英、后劲勇,都拥着天子中央。赤羽日,白旄月,青盖云,皂纛雾,都簇着圣人黄钺。浩荡荡雪戟霜戈,行如波涌;威凛凛雷钲霆鼓,势若山移。但只是顶盔贯甲,不免是几个纨儿郎;挺剑轮枪,奈何皆数万市井子弟。介胄虽然鲜朗,真羊质而虎皮。戈矛空自锋迹怕器精而人弱,正是平日贪他数斗粮,今朝难免阵前亡,爹娘妻子走相送,只恐骸骨何年返故乡。

    大驾出了居庸关,过怀来,到宣府。那边报警的雨也似来。这阉奴王振倚着人马多,那里怕他,还作威福,腾倒得户、兵二部尚书,日日跪在草里。百官上本请回驾的,都叫他掠阵,督兵上前,先是一个先锋西宁侯宋谟,武进伯朱贵,遇着虏兵,杀得片甲不还,驸马井源接应,也吹得个七零八落。每日黑云罩在御营顶上,非风即雨,人心惶惑。钦天监道:“天象不吉。”这阉奴才思想还京。到鸡鸣山,鞑兵追来,遣成国公朱勇断后,被他赶到鹞儿岭,杀个精光。八月十四,将到怀来城,他又不就进城,且在土木地方屯扎人马,只见一夜,鞑兵已团团围定,各管兵官只得吩咐排下鹿角,地上铺了些铁蒺藜、钉板。鞑子也不敢来冲营。只是营中没了水,穿井到二丈,没个水影儿,一连三日。鞑子势大,救兵又不敢来,那阉奴慌得没法处,却是鞑子先差人讲和。这阉奴便叫大学士曹鼐写敕与和,也不待讲和的回,他竟叫拨营。这一个令传下,这些兵士便跑,那里分个队伍。那鞑兵早已赶到了,也不管官员将士乱砍。这些兵士只顾逃去,那一个愿来迎敌与护驾。可怜一望里呵:

    白草殷红,黄沙腥赤,血泻川流,尸横山积。马脱鞍而悲嘶,剑交卧而枕藉。创深血犹滴,伤寡气犹息,首碎驼蹄劲,躯裂霜锋剧。将军颈断,空金甲之流黄;元辅身殂,徒玉带之耀碧。吊有乌鸦,泣唯鼯。梦绕金闺,魂离故国;浪想珠襦,空思马革。生长绮罗丛,零落阴山碛。恨化鬼飘,愁绪浓云湿。试风雨于战场,听呜呜之哀泣。

    莫说二十万军,王振这阉奴把内阁曹鼐、张益,尚书、王佐,国公张辅,一千文武官员,不知是车辗马踏,箭死刀亡,都没了;还弄得大驾蒙尘,圣上都入于虏营。后边也亏得于忠肃定变,迎请还朝。只是当时鞑兵撩乱,早已把项员外抓了去,囚首垢面,发他在沙碛里看马。但见项员外原是做官的,何曾受这苦楚?思想起来,好恼好苦。若论起来英雄失志,公孙丞相也曾看猪,百里大夫也曾牧牛,只是我怎为羯奴管马,倒不如死休。又回想道:我死这边,相信的道我必定死国,那相忌的,还或者道我降夷,皂白不分,还要死个爽快。在那沙碛里已住了几日,看这些臊子,每日不见一粒大米,只是把空里养的牛羊骡马,又或是外边打猎捉来的狐免、黄羊、糕、熊鹿,血沥沥在火上炙了吃,又配上些牛羊乳骆,吃罢把手在胸前袄子上揩抹。这搭袄子可也有半寸厚光耀耀的油腻,却无一些儿轮到他。项员外再三想罢,在这里也是死,逃去拿住也是死,大丈夫还在死里求生,便就在管的马中相上了两匹壮健的在眼里,乘着夜间放青,悄悄到皮帐边,听他这些鞑子鼾声如雷,他便偷了鞍辔,赶来拴上,慌忙跳将起去,又为肚带拴不紧,溜了下来,只得重又拴紧;骑了一匹,带了一匹,加上两鞭,八支马蹄,扑碌碌乱翻银盏,只向着南边山僻处所去。日间把马拴吃草,去山凹里躲,夜间便骑了往外跑,偏生躲在山里时,这些臊子与鞑婆小鞑骑了马山下跑来跑去,又怕他跑进山来,好不又惊又怕;却又古怪,那边马嘶,这边马也嘶起来,又掩它的口不住,急得个没法,喜是那边鞑子也不知道,似此三日。他逃难的人不带得粮,马也何尝带得料,一片辽地,不大分辨,东跑西跑,一日也三百余里。虽是轮流骑,却都疲了,伏倒了,任你踢打,只是不肯走起来。没及奈何,只得弃马步走,昼伏夜行。

    山险向人欹,深松暗路岐,

    惊尘舞飞处,何处辨东西。

    不一日,闯到一个山里,一条路走将进去。两边石块生得狼牙虎爪般。走到山上一望,四围石壁有数十丈,便无别路可来。山顶平旷,可以住得。前边还有座小山,山空中都筑着墙,高二三丈,有小门,宛然是个城。城中有几个水池。项员外看了道:“这是个死路了。”喜得无人,身子困倦,便在松树下枕了块石头睡去。只见□个人道:“项尚书这是石城山,你再仔细看一看,□下山北去。”项员外惊醒,擦擦眼,却见那壁树根下一个青布包,拿来看时,却是些棋炒肉脯。他道天赐之物,将来吃了些,又在石池内掏了些水吃,多余棋炒肉脯藏了,便觉精神旺相,就信步下山。往北行走,又是两日,渐渐望见墩台,知道近边了,便走将近去。只见墩上军道:“咄,甚汉子?敢独自这厢走。”项员外道:“这是甚么地方?”墩军道:“是宣府。”项员外道:“我是中国随驾官,被鞑子拿去逃回的。”墩军道:“你是官,你纱帽员领呢?”项员外道:“拿了去,还有哩?”墩军道:“你不要哄我,停会出哨的回,我叫带你去。”项员外在墩下坐了半日。果然出哨的来,墩军与他讲了,就与他马骑,送到总兵府,回哨就禀了总兵郭登。这总兵是文武兼全的,又好贤下士,听说是刑部员外,就请相见。只见这项员外日日在树林中躲凹,身上衣服就扯得条条似的,头不木梳,面可也成了个饼,脸不见水面,又经风日憔黑可怜。郭总兵叫取冠带,梳洗相见,及至着靴时,腿上又是鲜血淋漓,蔟藜刺满脚底,也着不得靴。行了礼,送在客馆,着人为他挑去,向来只顾得走,也不知疼痛,这番挑时,几至晕去。将息了半月余,郭总兵为备衣装,资送到京。上本面阙,蒙圣恩准复原职。此时家眷在京,正欲得一实信,开丧回南,不意得见,真是喜大天降,后来升郎中,转广西副使,洁己爱民,锄强抑暴。道:“当日我为虏擒去,已拼一死报国。如今幸生,怎不舍生报国?”

    天顺三年,因他曾在虏中,习知边事,升陕西廉使,整饬边事,训练士卒,修筑墩台,积谷聚粮,士民悦服。适丁母艰,士民赴京,上民本请留,夺情起复,升大理卿;又奏留,改巡抚陕西右副都御史。成化元年,鞑贼挖延绥边墙抢掳。二年来犯边,都被项副都设奇制胜,大败鞑贼。一省士乐民安。不期到三年间,固原镇个士鞑满四,他原是个鞑种,他祖把丹,率众归降,与了个平凉卫千户。宗族亲戚随来的,精壮充军,其余散在平凉、崇信各县,住牧耕种射猎,徭役极轻,殷富的多。满四是个官舍,家事又有,收罗一班好汉扬虎力、南斗、火敬、张把腰,常时去打围射猎。一日赶到石城,身边见一个雪色狐狸,满四一箭射去,正中左腿。满四纵马赶去,直赶入深山,一条路追去,只是追不着。刚赶到平地上,马一个前失,落下马来,狐狸也不见了。只见张把腰一马赶到,道:“哥跌坏了么?好个所在,咱每不知道,这番鞑子来,咱们只向这厢躲。”火敬一起也到了,道:“鞑子是咱一家人,他来正好,赶着做事,咱们怎去躲?”大家一齐下马去看,道:“这高山上喜得又有水。”盘桓了一回下来,不题。

    只是这张把腰是个穷土鞑,满四虽常照管他,也不够他用,尝时去收拾些零落牛羊儿,把手弄掼了。一日往一个庄子上,见人一只牛,且是肥壮,他轻轻走去,把牛鼻上插上一个大针,自己一条线,远远牵着。走不上半里,撞着一班人,田里回来道:“这是我家牛,怎走在这里?”去一看,道是那人偷牛,忙赶上把张把腰拿住,打上一顿。正是双拳敌不得四手,怎生支撑,回去告诉火敬。火敬大恼:“你寻牛去罢,怎打我兄弟,明日处他。”过得五六日,火敬与南斗一干人装做子,赶将来,弓上弦,刀出鞘,一吓的把这些人吓走,一家牛羊都赶去了。不知这个是致仕张总兵的庄子,被他访知,具状在陈抚台。其时适有个李俊,是通渭县人。他包揽钱粮,侵用了不完,县中来拿,他拒殴公人,逃在满四家中。又有个马骥,是安东卫军余,醉后与人争风,把人打死,逃奔满四。各处访知,都来提拘。兵道苏燮着他族中指挥满要人,满只得带了二十多个家丁去拿。满四便聚了众人计议。南斗道:“兵爷来拿,此去九死一生,没个投死之理。”李俊道:“大丈夫就死,也须搅得天下不太平,怎束手就缚?”满四道:“凭着咱胆气,料没得与他拿

    去,只他官来奈何?”马骥道:“大哥长他人志气,便这些官兵只好囔饭,鞑子来惊得不敢做声,待他去了十来里,放上一个炮,去赶一赶,有甚武艺,若来定教他片甲不回。”满四道:“咱这里须人少。”杨虎力道:“目今刘参将到任,冯指挥在咱们人家要叩头礼,不若着人假他一张牌,每户加银多少,又着去催促,要拿去追比,人心激变,那时我们举事,自然听从。前日看的石城山,是个天险。我们且据住了,再着人勾连套虏,做个应手;势大攻取附近城池,不成,逃入套去,怕他怎生?”满四连声:“有理。”先着杨虎力督领各家老少牛羊家产,走入石城山,这厢满已是来了,摆了几对执事,打了把伞,自骑了匹马,带了二十余家下,走到堡里。满四欢然出来相见,道:“上司来提,这须躲不去,就分投着人领他的家丁去吃酒饭,一面唤人。那边布定了局,到一家,一家杀,二十多个家丁执事,不消半个时辰,都开除了。满吃了两钟酒,等到日斜不见人来。叫满四去催促。满四道:“就来了。”只见火敬一干,提了血淋淋二三十颗首级进来,惊得满魂不附体。满四道:“从咱则生,不从则死。”一把扯满上马,同入石城山,把堡子一把火烧了罄尽,都在石城山顶安身。那时李俊又去煽哄这些土鞑,便有千余之众。参将刘清知道,便领兵赶来。只见这一支兵:

    介胄锈来少色,刀枪钝得天芒。旌旗日久褪青黄,破鼓频敲不响。零落不成部伍,萧疏那见刚强,一声炮响早心忙,不待贼兵相抗。

    正行时,那厢满四道:“不要把他近山,先与他一个手段。”自己骑了匹白马,挺枪先行。这班马骥、南斗一齐随着。远远见了刘参将,忙叫扎住。满四一条枪,侄儿满能一杆刀,直冲过来。刘参将见兵势凶锐,无心恋战,拨回马便走。其余军士也只讨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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