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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的第一炮打响了。接着,这激情的潮水便一整天沿着不断更新的河道呼啸奔腾下去。十点整,在她登山后饥肠辘辘地饱餐一顿,把篮里的面包一扫而空,还没有离开早餐饭桌的时候,埃尔金斯将军便身穿笔挺的运动服出现了,他是如约来邀她驱车出游的。他十分尊重地跟在她身后,伴送她来到他的卧车旁——一辆非常讲究的英国轿车,锃光瓦亮、光可鉴人,司机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俨然就是一位英国绅士;埃尔金斯将军先替她平整一下座位,铺上毛毯,然后才在她身旁就坐,坐下前还特地再次微微脱帽向她致意,这一番尊重的举动使克丽丝蒂娜有点惶恐不安,这个人对她这样异乎寻常的彬彬有礼,几乎到了恭顺的程度,使她觉得自己像是个骗子。我是什么人呀,她想,值得他这样敬重?天哪,他哪里知道我原来呆的地方呀:我被人紧紧地钉在邮局写字台后边的旧椅子上,像颗螺丝钉被拧紧在机器上,尽干些腻味的低三下四的小工活而永远不得脱身!但是,方向盘一动,汽车像离弦的箭一般倏地驶出,这乍猛增快的速度顿时把任何回忆的烟雾都驱散了。汽车驶过这疗养地小镇的几条狭窄街道,在这里引擎那巨大的潜力不可能充分发挥,于是她带着孩子般的得意心情,看着一群不相识的人啧啧称赞地围观这辆高级轿车,因为它的牌号即便在这里也高贵得引人注目,同时她也洋洋得意地看到,许许多多人都把目光集中到自己——这个被误认为是车子女主人的她的身上,目光里充满了含蓄而又很明显的羡慕和敬畏之情。埃尔金斯将军熟谙地理,他给她讲解车外的风景、名胜,像所有的行家谈起他们在行的事来那样,讲得细致而具体,不过少女听他讲话时那种身子稍稍前倾、聚精会神侧耳谛听的神态,显然也使他谈兴倍增。他那略嫌光秃的、冷漠无表情的脸,逐渐失去英国人常有的那种冷若冰霜的严峻表情,每当听到她说“哦”或是“太美了”,看到她在出现新的景致时兴高采烈地扭头观看时,一丝和蔼的微笑便浮上他的脸庞,使得那略嫌干瘪的嘴唇显得比较柔和了。他带着一抹近乎伤感的笑意,不断从旁边偷觑她的侧面,渐渐地,她那奔放的热情使他变得不那么严肃、矜持了,司机开得越来越快。舒适安逸的卧车像在地毯上一般柔和无声地飞速滑行,上坡时也没有任何刺耳的声音从它那钢铁的胸膛里发出来而让人觉得它有那么一点点吃力,无论多险要的急转弯它都能机敏而灵巧地适应而安然行驶过去。惟有迎面扑来的愈来愈猛的气流,才使人感觉出车速在增加,而非常舒适的、万无一失的安全感同驱车兜风的乐趣糅合在一起,又着实令人心醉。他们向一个山谷驰去,光线越来越暗,威武峥嵘的岩石扑面而来。到了一个山口,司机终于停住了车。“这是马洛亚了。”埃尔金斯将军一面说着,一面同先前一样彬彬有礼地伴她下车。由此处向山下远眺,风景真是美极了;只见公路像一条急流,巧妙地拐了几个急弯就奔腾飞泻而下。看到这种景象,你会觉得:群山在此处已经感到疲乏了,它们没有气力继续升高,成为新的高峰和冰川,所以就在此戛然而止,急转直下,转瞬化为一片一望无垠的平川。“从这下面开始就是平原,就是意大利了,”埃尔金斯指着山下对她说。“哦,意大利!”克丽丝蒂娜惊叫起来,“多近呀,真的意大利离我们就这么近吗?”一声突兀的惊叹,表露出多少急切的、如饥似渴的欲望啊,因此埃尔金斯不由得脱口问道:“您没到过意大利吗?”“没有,从来没有。”这“从来没有”几个字她说的是那样重,那样充满激情和渴望,使人不难听出隐藏在其中的全部焦虑:我这辈子恐怕是永远、永远没有希望去了。话刚出口,她就觉出语气中那过于明显的弦外之音,从而感到一阵羞惭。她很窘,怕他猜到自己心灵深处的思想,窥出她由于贫穷而产生的难言隐衷——恐惧,于是就试图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岔开,然而却相当笨拙地向她的这位旅伴问道:“您自然是去过意大利的啰,是吗,将军?”对方苦笑了一下,然后用几乎是凄楚的语调说:“我东跑西颠,哪里没有去过啊!我已经在全世界转了三圈了,您不要忘记,我现在是个老头子了啊。”“不,不!”她慌忙否认道,“您怎么能这样说呀?”少女的惊叫是这样自然,她的否认是这样情真意切,以致这个六十八岁的老人不觉蓦地心动,脸上发热。他暗想:这样热烈、这么深情的话语,恐怕以后再也不会从她口中听到了。他的声音不禁变得柔和起来:“您有一双年轻的眼睛,凡-博伦①小姐,所以您看谁都要比他的实际年龄小些,但愿您说得对,也许我真的还不像这一头灰白头发给人的印象那样老吧。可是,要想这辈子再有一回初次到意大利,只能是做梦了!”他又看了她一眼,眼里突然出现上了点年纪的男子在少女面前常常感到的那种惶恐、局促、自惭形秽的神情,似乎在请求对方宽恕自己已经不是青年人了,克丽丝蒂娜被这一目光深深打动,不知怎的她竟一下子想起了她的父亲,想起她有时喜欢轻轻地、怀着近乎虔敬的感情捋捋老态龙钟的父亲的满头白头:当时自己看到的也是同样充满感激的、和善的目光。在返回宾馆的路上,埃尔金斯勋爵很少说话,看来是陷入了沉思,心潮在暗暗起伏。当他们的车子重又开到宾馆门口时,他以几乎是惹人注目的轻捷动作首先跳下车去,以便抢在司机前面亲自为她打开车门。“这次郊游十分尽兴,我非常感谢您,”她还没有来得及启齿向他道谢,他就先开口了,“这是我很久以来最愉快的一次郊游了。”

    ①克丽丝蒂娜到达这里以后,人们一直把她误认为是凡-傅伦先生的侄女(德语中外甥女和侄女是一个词,姨父叔叔和姨母婶婶也分别是一个词,这种误解是容易产生的)。

    午饭时,她兴高采烈地向姨妈叙说,埃尔金斯将军一路上多么和气,多么可亲,姨妈关切地点头说道:“你使他心情稍微愉快了一点,这太好了,他遭受过很多不幸。当他还在西藏探险的时候,妻子年纪轻轻就死了。可是他还每天写信给她,一直写了四个月,因为他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回到家才发现自己的一大堆信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他的独生子驾驶着飞机在苏瓦松①附近被德军击落,而就在同一天他自己也负了伤。现在他独自一人在诺丁汉②郊区自家的一座偌大的公馆里过日子。我理解他为什么经常外出旅游,他是在不断地躲避这些不愉快的回忆啊。你不要让他觉察你知道他这些往事,不要同他谈这些,一提起这些事他会马上掉眼泪的。”克丽丝蒂娜听着,心中万分激动。她一点没有想到,在这里,在这个世外桃源般的、风平浪静的世界里居然也有不幸。从她自己的亲眼所见,她以为这里每个人一定都是幸福的。此刻她恨不得马上站起来去同这位老人握手,他是多么有涵养,把自己这些隐痛藏在心底啊。她情不自禁地向餐厅另一头看去。在那里,埃尔金斯保持着军人风度,挺直胸膛,孤孤单单地坐着。碰巧这时他也抬头顾盼,当遇上她的目光时,他微微欠身致意,看着他在这间宽敞高大、灯火辉煌、豪华阔绰的厅堂里竟如此孤单寂寞,她非常感动,顿生怜爱之心。确实,这样好的一个人,真应该好好安慰安慰他啊。

    ①苏瓦松,法国城市,位于埃纳河畔。

    ②诺丁汉,英格兰中部诺丁汉郡首府。

    可是,在这儿哪里有什么工夫去考虑某一个人呢?时间在飞快地流逝,一桩桩意外的喜事像急速翻腾的波浪,把她卷入它们的急流之中:这真有点叫她应接不暇,简直可以说,没有哪一分钟不在它那一滴晶莹的时间水花中映衬出一件新的赏心乐事。午饭后,姨妈和姨爹回房去稍事休息,克丽丝蒂娜打算在这里阳台上一把柔软、舒适的安乐椅上静坐片刻,以便好好思考、回味一下,再仔细品尝一下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可是她刚刚靠定椅背,正准备悠闲地、从容不迫地把到达此地后这十分紧凑的一天里接遗而至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回想一遍时,昨天那位舞伴、目光犀利的德国工程师又早已站在她面前,一边叫着“起来,起来!”一边向她伸出他的大手。他说他是来邀请她到他们那张桌子去的,他的朋友们希望他介绍他们同她认识。克丽丝蒂娜有点迟疑,她心中仍然怀着对一切新鲜事情的恐惧,但是害怕别人说自己不懂礼貌的思想占了上风,于是她答应了,跟他一起走到那异常活跃的一桌来。在这里,十来个年轻人正在高声谈笑。使她惶恐万分的是,工程师竟向在座的每个人介绍她是封-博伦①小姐,而且,姨父荷兰姓氏变成了德国贵族姓氏以后,看来人人都肃然起敬了——这一点她从各位先生都客气地起立看得明白。显然,他们听到这个姓氏时是禁不住联想起德国最富有的家庭克虏伯-博伦②来了,克丽丝蒂娜感觉自己的脸刷地红起来:我的天,他这是在说些什么呀!可是,她没有力排众议的勇气和冷静的头脑来纠正这个错误,难道在一大群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生人面前,竟可以揭他们当中某个人的短,指责他胡说八道,宣称:不对,不对,我不姓封-博伦,我是姓霍夫莱纳?就这样,她带着良心的不安,指尖神经质地颤抖着容忍了这场出于无意的骗局。所有这些年轻人:一个来自曼海姆的年轻活泼的姑娘,一个维也纳的医生,一个法国银行经理的儿子,一个说话粗声粗气的美国人,还有几个人的名字她听不懂,他们每个人都在力图傅得她的青睐,每个人都问她话,实际上这场谈话的中心只是她,谁都只同她一个人说话,都只讲给她一个人听,头几分钟克丽丝蒂娜还感到有些拘束。每当有人称呼她为“封-博伦”小姐时,她就会猛然全身一震,每次都仿佛有一根针扎在她身上的敏感部位,但逐渐地她也被卷进了这伙年轻人欢快活跃的谈笑中,为自己能很快同他们打成一片而感到高兴,最后则完全无拘无束地同他们说东道西了;是呀,这里每个人不都对她非常热情吗?你还害怕什么呢?过一阵,姨妈来了,她看到自己的被保护人如此得宠,很是高兴,听到别人在她头上冠以“封-博伦小姐”这一美称,则宽厚地微笑着向她挤挤眼睛。最后,她提醒说她俩该一起去散步了,而姨爹是整个下午都要打扑克的。来到外面一看,哟,这还是昨天那条街吗?或者仅仅因为自己的心胸由狭小变为开阔,所以看什么都更明亮、更喜气洋洋了呢?不管怎么说,克丽丝蒂娜觉得眼前完全是一条新的路。这条路她已经走过一遍,然而当时似乎是两眼蒙着纱,现在则觉得景色更加绚丽多姿、更加充满节日气氛,仿佛群山又升高了许多,草地也更加葱郁翠绿,或者更加汁液饱满,空气更加晶亮洁净,而所有的人也都变得更加美丽,眼睛更加明亮,对她更为和颜悦色、更加亲密无间了。从昨天以来,一切都不再那么陌生了;自从她得知这里的旅馆没有哪一家比她住的这家更漂亮以来,她看这些高大的旅馆建筑群对就总带着一定的自豪感,看商店的橱窗陈列时,也开始带着一种行家里手的眼光;自从她自己也乘坐过一辆十分华贵的小轿车以来,她就感到街上小轿车里那些身材修长、满身香水的太太们不再是那样高不可攀,不那样完全属于另一个更高的等级了。她已不再觉得自己置身她们之中矮了一截,而是情不自禁地模仿起身材健美的少女们那轻捷、洒脱、矫健的步子来。在一家甜食店里她们稍事休息:在这里,姨妈再次对克丽丝蒂娜竟那样饕餮大嚼感到惊异。这究竟是因为这特别消耗体力的山区空气呢,还是因为人的激越感情真是一种化学上的燃烧反应,那烧尽的力量需要重新得到补充?不管怎么说,她毫不费力地就着巧克力大口大口将抹满蜂蜜的三四个面包一扫而空,接着又把一大堆巧克力糖果和白花花的奶油点心吃个精光。她有一种感觉:似乎可以就这样不停地吃下去、说下去、看下去、享受下去,似乎她在经受了各种各样的苦难之后,现在得用这种狼吞虎咽地满足肉体需要的方式来弥补几十年积累下来的饥饿,填炮多年来食不果腹的辘辘饥肠,时不时她感到邻近几张桌旁有些男人用善意的、好奇的目光偷偷打量她,这使她下意识地挺起胸,昂起头,对于这种好奇的探询,她报以嘴边挂起的一丝微笑,那神态也似乎在好奇的询问着:你们这些对我有好感的人都是些什么人?我自己又是什么人啊?

    ①封-博伦(),这里,德国工程师将荷兰普通姓氏中的“凡”(van)误解为德国贵族姓氏的“封”(von)了。

    ②克虏伯-博伦(),德国钢铁工业垄断资本家,全名为克虏伯-封-博伦-翁德-哈尔巴赫。

    六点钟,她们在又买了一些日用品之后回到了宾馆。原来姨妈发现她还缺不少零碎东西。这位和蔼可亲的施主,一直很开心地看着少女身上从拘谨胆小、畏首畏尾到落落大方、热情奔放这一令人吃惊的变化,现在她轻轻拍了拍外甥女的手说道:“现在你可以帮我解决一个难题了!你有勇气吗?”克丽丝蒂娜笑了。这个地方会有什么难题呢?在这个云雾之中的人间乐园里,哪件事情不是轻而易举的?“唔,你可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这是去闯龙潭、入虎穴呢,你得小心翼翼地设法把他给我从巴克拉①中拽出来。你可得记住,要小心谨慎,要是惹恼了他,他会咕哝个没完的。不过我不能惯着他,大夫嘱咐过,饭前一小时他必须吃他那些丸药的。再说,闷在屋子里从四点到六点打两个钟头扑克也足够了。他们在二楼一百一十二号,那是沃尼曼先生住的一套房间,他是一家生产汽油的大托拉斯的股东。你到那里敲敲门,进去后只用对安东尼说是我派你来的,他就什么都明白了。说不定他会先顶你一句——啊,不会的,他不会对你使性子!对你他还是给面子的。”

    ①巴克拉,欧洲流行的一种纸牌赌博。

    克丽丝蒂娜接受这个任务并不太乐意。姨爹打扑克这样着迷,为什么偏偏让她去打搅他呢!但她不敢违抗姨妈。走到那里,她轻轻敲了几下门后就推门进去了。埋头打牌的先生们无一例外地抬起头来看她,看来年轻姑娘闯进这间屋里来是相当稀罕的事情。克丽丝蒂娜看见抽板拉出、呈长方形的桌子铺着绿色的台布,上面摆着一长串奇怪的方块和数字。姨爹见了她先是一惊,随后就哈哈笑起来。“Oh,Isee①,准是克莱尔教唆你来干这份差事的!她拿你当枪使呢!先生们——这是我的外甥女!我太太派她来叫我们收摊子了;我建议,”(说到这里他掏出怀表看了看)“再来十分钟,一分钟也不超过,这你批准吧?”克丽丝蒂娜微笑着,不知该说什么。“唔,好吧,一切后果由我承担好了,”安东尼为了在诸位在座的绅士面前显示自己的权威而洋洋得意地说,“现在你什么话也别讲了!快坐在我后面,给我增加点牌运。今天我的牌风有点不顺呢。”克丽丝蒂娜怯生生地在他侧后方坐了下来。对他们玩的这一套她是一窍不通的。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件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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