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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说:“他背叛堂主的时候,正是堂主心里最难受、最需要他的时候。”

    小高明白他的意思。

    “你们从长安回来时,不但雄狮堂已经被毁了,蔡崇也反了,”小高叹了口气,“那两天你们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是,”钉鞋说:“是很不好过。”

    “可是无论多难过的日子都会过去的。”

    “是,”钉鞋像木偶般重复小高的话:“是会过去的。”

    他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沉痛和哀伤,就好像一个人眼看着自己在往下沉,沉人了万劫不复的流沙。

    小高的心忽然间也沉了下去。

    ——蔡崇在朱猛最困难时背叛了他,朱猛却直到现在还让他高高兴兴的大摇大摆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绝不是朱猛平时的作风。

    小高盯着钉畦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是不是不敢告诉我?”

    钉鞋也紧张起来:“什么不敢告诉你?”

    小高忽然用力握住他的肩:“你们的堂主是不是已经遭了毒手?”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钉鞋好像在尽力想做出一点愉快的表情来:“小人现在就可以带高大少去看他。”

    积雪的枯林,狰狞的岩石。

    岩石前生着一堆火,岩石上高踞着一个人。

    一个已经瘦得脱了形的人,就像是一只已有很久未曾见到死人尸体的兀鹰。

    火焰在闪动,闪动的火光照在他脸上。

    一张充满了孤独绝望和悲伤的大脸,浓眉间锁满了愁容,一双疲倦无神的大眼已深陷在颧骨里,动也不动的凝视着面前闪动的火光,就好像正在期待着火焰中会有奇迹出现。

    这不是朱猛。

    “雄狮”朱猛绝下会变成这样子的。

    “雄狮”朱猛一向是条好汉,任何人都无法击倒的好汉。

    可是钉鞋已拜倒在岩石前:“报告堂主,堂主最想见的人已经来了。”

    小高没有流泪。

    他的眼泪虽然已经将要夺眶而出,但却没有流下来。

    他已多年未曾流泪。

    朱猛已经抬头,茫然看着他,仿佛已经认不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

    小高垂下了头。

    现在他才明白钉鞋眼中为什么会有那种绝望的表情了,但他却还是不明白那天在红花集外纵马挥刀杀人于眨眼间的好汉,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被击倒。

    “小高,高渐飞。”

    朱猛忽然狂吼一声,从岩石上跃下,扑过来抱住了小高。

    在这一瞬间,他仿佛又有了生气,“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你果然来了。”

    他用力抱紧小高,用自己的脸贴住小高的脸。

    他在笑,纵声大笑,就好像那天在红花集外挥刀斩人头颅时一样。

    可是小高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脸已经湿了。

    ——是不是有人在流泪?是谁在流泪?

    “浪子三唱,不唱悲歌。

    红尘间,悲伤事,已大多。

    浪子为君歌一曲,劝君切莫把泪流,人间若有不平事,纵酒挥刀斩人头。”

    一把铁枪,一只铜壶,一壶浊酒。

    一堆火。

    钉鞋以铁枪吊铜壶在火上煮酒,松枝中有寒风呼啸而过,酒仍未热。

    可是小高的血已热了。

    “卓东来,这个王八蛋倒真他娘的是个角色。”朱猛已经喝了三壶酒,“他虽然捣了我的老窝,我还是不能不服他。”

    浊而下肚,豪气渐生:“服归服,可是迟早总有一天,老子还是会割下他的脑袋未当夜壶。”

    小高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问:“你为什么还没有去?”

    朱猛霍然站起,又慢慢的坐下,脸上忽然又露出那种绝望的悲伤之色。

    “现在我还不能去。”朱猛默然道,“我去了,她就死定了。”

    “她是谁?是不是个女人?”

    朱猛摇头,闭嘴,喝酒。

    “你不去杀蔡崇,也是为了她?”小高又问。

    朱猛又摇头,过了很久用一种嘶哑而破碎的声音反问小高:“你知不知道那个小婊子养的带走了我多少人?”

    “他带走了多少?”

    “全部。”

    “全部?”小高很惊讶:“难道雄狮堂所有的弟子部跟着他走了?”

    “除了钉鞋外,每个人都被他收买了。”朱猛说:“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替我管钱。雄狮堂所有钱财的进出,都要经过他的手。我从来都没有管过。”

    “所以你认为你就算去找他也没有用的,因为他的人比你多得多。”

    朱猛居然承认了,刚才被烈酒激起的豪气忽然间又已消失。

    他用一双骨节凸出的大手棒着他的酒碗,一大口一大口的喝着滚烫的热酒,除了这碗酒之外,这个世界好像已没有别的事值得他关心。

    小高的心在刺痛。

    他忽然发现朱猛不但外表变了,连内部都已开始在腐烂。

    以前的朱猛绝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他如果知道背叛他的人还在大街上等着刺杀他的朋友,就算有千军万马在保护那个人,他也会纵马挥刀冲进去将那个人斩杀于马蹄前。

    ——也许这才是他门下弟子背叛他的主要原因。

    在江湖中混的人,谁愿意跟随一个勇气已丧失的首领?

    小高实在不明白一条铁铮铮的好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快?

    他没有问朱猛。

    朱猛已经醉了,醉得比昔日快得多。

    他巨大的骨骼外本来已经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肉,醉倒后看来就像是一头雄狮的枯骨。

    小高不忍再看他。

    火光仍在闪动,钉鞋仍在煮酒,也没有去看他。眼中却又露出了那种绝望的沉痛和悲伤。

    小高站起来,走过去,默默的把手里一碗酒递给了他。

    钉鞋迟疑了半晌,终于一口喝了下去。

    小高接过他的铁枪,也从铜壶里倒出一碗酒。一口喝下去,然后才叹息答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是他的好朋友。”

    “小人不是堂主的朋友,”钉鞋的表情极严肃:“小人不配。”

    “你错了,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你才是他真正的朋友,也只有你才配做他的朋友!”

    “小人不配,”钉鞋还是说:“小人也不敢这么样想。”

    “可是现在只有你在陪着他。”

    “那只不过因为小人这条命本来就是堂主的。”钉鞋说:“小人这一辈子都跟定他了。”

    “可是他已经变成了这样子。”

    “不管堂主变成什么样子都一样是我的堂主。”钉鞋断然说:“这一点是绝不会变的。”

    “你看见他变化这么大,心里也不难受?”

    钉鞋不说话了。

    小高又倒了碗酒,看着他喝下去,然后才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也跟我一样难受的,一定也希望他能够振作起来。”

    钉鞋沉默。

    小高凝视着他:“只可惜你想不出什么法子能让他振作。”

    钉鞋又喝了一碗酒,这次是他自己倒的酒。

    小高也喝了一碗,大声道:“你想不出,我想得出。”

    钉鞋立刻抬起头,盯着小高。

    “可是你,定要先告诉我,他是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小高也在盯着钉鞋,“是不是为了一个女人?”

    “高大少,”钉鞋的声音好像在哭:“你为什么一定要问这件事?”

    “我当然要问。”小高说:“要治病,就得先查出他的病根。”

    钉鞋本来好像已经准备说了,忽然又用力摇头,“小人不能说,也不敢说。”

    “为什么?”

    钉鞋索性坐下去,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不理小高了。

    ——朱猛究竟是怎么变的?真的是为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谁?到哪里去了?钉鞋为什么不敢说出来?

    夜更深,更冷。火势已弱。

    钉鞋挣扎着站起来,喃喃的说:“小人去找些柴来添火。”

    他还没有走开,朱猛忽然在醉梦中发出一声大吼。

    “蝶舞,你不能走。”他嘶声低吼:“你是我的,谁也不能把你带走。”

    这一声大吼,就像是一根鞭子,重重的抽在钉鞋身上。

    钉鞋的身子忽然开始发抖。

    朱猛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小高已拦住钉鞋为去路,用力握住他的双肩。

    “是蝶舞,一定是蝶舞。”小高说:“朱猛一定是为了她才变的。”

    钉鞋垂下了头,终于默然了。

    “现在她还在不在洛阳?”小高问。

    “不在。”钉鞋道:“小人和堂主远赴长安回来时的头一天晚上,有人夜袭雄狮堂,那天晚上正好是蔡崇当值,居然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让人轻易得手,不但烧了我们的雄狮堂,还杀了我们四十多位兄弟,才扬长而去。”

    “我相信那些人一定是卓东来派来的。”

    “一定是。”钉鞋说:“他们来的不但都是好手,而且对我们内部的情况很熟悉。”

    “雄狮堂里一定也有卓东来派来卧底的人。”小高说。

    “所以有人怀疑蔡崇早就有了背叛堂主的意思,也有人认为他是因为知道自己疏于职守,生怕堂主用家法治他,所以就索性反了。”

    “蝶舞是不是也跟他一起反了?”

    钉鞋摇头:“蝶姑娘一向看不起那个臭小子,怎么会跟着她走?”

    “难道她是被卓东来的人架走的?想用她来做人质,要胁朱猛?”

    钉鞋叹了口气:“就因为这缘故,所以堂主才没有到长安去找司马算帐。”

    “就算蔡崇不反,他也不会去?”

    “大概不会。”钉鞋黯然道:“如果堂主到了长安,大镖局的那些王八蛋很可能就会立刻把蝶姑娘拿来开刀。”

    他的声音听起来又好像要哭的样子:“堂主曾经告诉小人,只要蝶姑娘能好好的活着,堂主就算受点罪也没关系。”

    “就因为这位蝶姑娘,所以你们的堂主才会变得意气消沉,什么事都不想做?所以蔡崇直到现在还能大摇大摆的横行闹市?”

    “小人也想不到堂主会为了一个女人这么痴心。”钉鞋说:“小人实在连做梦都想不到。”

    他本来以为小高一定会觉得这是件很可笑的事,可怜而又可笑。

    但是他错了。

    他发现小高的眼中忽然也变得充满了悲伤,正在痴痴的望着远方的黑暗出神。

    ——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一段永生部难以忘怀的恋情。

    钉鞋当然不知道这些事,过了很久,他才听见小高用一种温柔而伤感的声音说,

    “你们的堂主并没有变,他还是条男子汉。”小高道:“有真正的男子汉才会关心别人,如果他完全不关心别人的死活,你大概也不会跟着他了。”

    “是。”

    钉鞋颞颥着,又过了很久才鼓起勇气道:“高大少,有句话小人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每个人都应该关心别人的,可是为了别人折磨自己就不对了。”钉鞋说:“那样子反而会让他关心的人伤心失望的。”

    小高勉强的笑了笑,改变了话题。

    “我看到那边有个避风的地方,我要去睡一下。”他对钉鞋说:“你也该睡了。”

    天地间又完全沉寂下来,只剩下枯枝在火焰中被燃烧时发出的“劈啪”声。

    钉鞋将一条厚毡铺在岩石上,抱着朱猛睡上去,又用两条毛毡盖住,然后他自己才在旁边睡下来,睡在冰冷的岩石上,就像是个虾米般编成了一团。

    天亮前他被冻醒时,就发觉小高也已醒了。

    在熹微的晨光中,他看见小高正在用冰雪洗脸,而且还好像把手里的那个包袱解开了。

    钉鞋没有看清包袱里究竟有没有一把剑,更没有看见剑的形状。

    他不敢仔细去看。

    他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可是他的心一直在跳,跳得好快好快。

    朱猛醒来时天已大亮,钉鞋早已起来,正在生火烧水。

    可是小高却不在了。

    朱猛跃起来,用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到处去找也找不到。

    他喉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他也走了?”朱猛问钉鞋:“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到哪里去了?还会不会回来?”

    “报告堂主,高大少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小人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钉鞋说:“可是堂主应该想得到的,因为高大少是堂主的朋友。”

    朱猛的人本来已因悲伤失望而变得更萎缩,听到钉鞋这句活,却忽然振奋起来,充满血大的眼中也有了光,忽然一跃而起。

    “不错,我的确应该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朱猛大声道:“钉鞋,我们也走吧。”

    鞋的精神好像也振奋起来,眼中却有了热泪,“小人早就准备好了,小人随时都在准备着,小人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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