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纬线上,”教授又说,“你不仅要克服重力,还要考虑水的浮力、阻力、水氧面变量,看密度是海水。你必须做大量计算,建立上百个模型,这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但它困扰你很久。你的当务之急就是要解出这个方程。”
邓莫迟还是沉默。
“它是什么?”
“是我的。”邓莫迟吸了吸鼻子,终于开了口。
教授露出了然的神情,抬眼看着身边的少年:“你今年多大岁数?”
“十七。”邓莫迟如实道。虽然没有别人记得,但是按照登记数据,昨天是他的生日。
“哈哈,我十七岁的时候也有很多秘密,放心吧,你的秘密我也不会破坏的,”教授拿过邓莫迟手中那半截铅笔,翻开自己的演算本,“我也喜欢用纸笔推方程,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一起算一遍。前提是先吃点药,在我的茶几抽屉里找,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发烧了。”
邓莫迟垂着眼睛,看到教授稀疏的发顶,还有落在上面毛茸茸的灯光。仿照日光的设置,让人错觉真的出了太阳。他靴筒里的雪早就化了,领口里的也是,被体温捂着,让他渐渐能感觉到一点室内的温暖,摸摸自己的额头,确实是烫的。
真的在发烧?邓莫迟还是有些茫然,他的头经常会疼,他也经常又饿又累,没有力气。
他端上自己的杯子,走到茶几边,翻出退烧药和消炎药给自己吃。茉莉花茶还没凉透,又甜又香,邓莫迟确信自己没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
“饼干你也可以吃一点。”教授正在哗啦啦地翻动纸页。
邓莫迟看了看茶几一角的那个托盘,四块手掌大小的酥饼,他不到一分钟就吃了两块,用手接着残渣,和从嘴角抹下的一同掸进垃圾桶,起身跑回桌边,他想快点开始算他的方程。
教授慷慨地撕给他一沓纸,奶白色,光滑度适中,有着细小的浅色网格。这比同等重量的钢铁要贵上二十倍。邓莫迟上下摸了几遍,感受这纸张的触感,接着就俯下·身,跟着教授的思路,一同计算起来。
的确,他出现了错误,如果一直自己死抠,也总有一天能检验出来。但有一个充满经验和智慧的长者在前面引路是什么感觉,叫一个人“老师”是什么感觉,这是邓莫迟先前永远也无从得知的。他不用抓乱自己的头发,不用滚在地板上辗转反侧,闭上眼就是铺天盖地的运算符,他知道自己一直算下去就好了。这或许可以称为“踏实”,和他被药、热水、食物填饱的肚子一样,他很踏实。
问题解决完毕,天色都暗了下去,教授合上钢笔,回身看看窗外:“留下吃个晚餐吗?”
邓莫迟直起身子,弯了太久,他的腰很麻很酸,身上的伤就像僵住了。但他觉得自己几乎想笑了——至少现在去那个VR公司面试绝对不成问题,“不了,我要去接弟弟妹妹放学。”
说着,他试探着抱起两人写满的那一厚沓草纸。
“都是你的,”教授笑道,“还有这些。”他从抽屉取出几册崭新的本子,还有一盒铅笔,“我想装订成本的草稿应该比散装广告纸更好储存。”
邓莫迟是惊讶的,他也没想藏着掖着,“我得到了一张这个学校的学生证,想来看看,”他异色的眼眸眨了两下,慢慢地解释道,“没有想过会得到答案。”
“我也没想到会从学生那里得到这么有意思的问题,你做得很棒,应该来这儿读书的,”教授扶着桌沿站起,认真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孩子,“不过,听课对你来说是浪费时间,这个给你,”他又从桌面的卡槽取出两张卡片,交到邓莫迟手中,“查不到的就来问我。”
那是一张布恩迪亚大学的通用图书卡,深红色,印着铜黄的校徽,还有一张名片,机械工程学院院长,卡洛蒙·怀尔教授。
邓莫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郑重地把卡片放进铅笔盒子,从破烂里扒出空位,和稿纸一同塞入背包,又郑重地拉紧拉链。
“谢谢,”他喉结滚了滚,抬起头说,“怀尔教授。”
“对,就是得这样,以后不要每天盯地板了,多看看高处,年轻人嘛,”教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邓莫迟。”这是他不久前钻进那架尘封已久的飞船时,在死尸身上捡来的三个字。直接拿作己用似乎很奇怪,教授既然对他的身份有所判断,那也应该明白,他说出的名姓都会是胡扯,都不具有法律效益。但教授还是问了,但他就是不想再说那个编号了。
“我叫邓莫迟。”他又强调了一遍。
教授点头,用这个名字与他道别,还提醒他把剩下的两块酥饼带上,弟妹刚放学,一定已经饿了。邓莫迟把那两块用锡纸精心包好的饼放进没有胡萝卜的那个口袋,两手垂在身侧,背着他沉甸甸的包,抬着头走出了理科楼。
又抬着头走出了校园。
他没戴口罩,也没让刘海垂在眼前,挡住他的脸也挡住他的视线。他还在琢磨方才求解的过程,从头到尾,每一步推导都让人感到舒适且兴奋,那些本子,用不了多久就能写满了,那些阅览室里的书、更大的图书馆里的书……他要借个遍!他捡到的那个庞然大物,总有一天会带他飞上天空的。黄昏中,雪又开始下了,颗粒比白天更大,飘飘悠悠地落上邓莫迟的鼻尖,又柔软地融化。
穿过大街,在面包店前,邓莫迟又看到了那个雪人。
这次它不是孤零零的了,竟足足有三个人把它围着,都穿着光鲜又保暖的衣裳,一个高高瘦瘦的红发少年,一个留着一头大波浪,大衣外挂着栓有橙色丝带的访问学者证的年轻女子,还有一个脸颊通红,头发乌黑的男孩,穿着雪白的长羽绒服,映着最后一点灰红色的余晖,看起来软泡泡,轻飘飘的。
还有辆雪白的飞车停在一旁,没熄火,看样子是在等他们。
男孩却一点也没有着急的样子,正撅着屁股给雪人加固身体,就用墙根堆着的、有些发灰的旧雪,红发少年对此显然十分嫌弃,但被男孩拉了几下,他就把手里提着的蛋糕盒交给身边的女子,脱下自己的皮手套,加入了这项工程。
他被分配的任务似乎是把雪人的脸捏胖。
邓莫迟停步,错身靠在一条墙柱后,静静看着他们。过了这么一个下午,他正处于对旁人比较感兴趣的时段,想看看他们能把这个雪人修成什么样子。
“快点啊Lulu,”女子踢开可能让男孩滑到的碎冰,“雪人难不难看不要紧,我们可是马上就要迟到了。”
“那种宴会有什么好去的,爸爸没空来,妈妈不能来,”男孩用力往雪人肚子上拍雪,“一群我不认识的人一起喝酒,庆祝我终于有了性别,还是个Omega?陆岸又要笑话我了,‘废物果然是废物,天生的!’他还会说我永远也考不上警校!”
“是庆祝你终于长大——”红发少年纠正。
“我不想去。”男孩背对着邓莫迟,但邓莫迟能想象他脸上那种又倔强又烦人的表情。
谁知那女子还真顺着他来,“那就只去看一眼,和几个叔叔阿姨问声好,”她柔声道,“然后咱们就去吃蛋糕,看电影,打扑克,只有咱们三个。”
“姐你真好!”这句倒说得挺甜,“我能摘两颗扣子给它做眼睛吗?”
“不能。”女子拒绝,还是很温柔。
“好吧。”男孩乖了,也沮丧了。
“哎我说,你觉得Omega就是废物吗?”红发少年把雪人的脑袋搓得圆圆的,“这我要纠正你了。如果没有Omega,凭现在的生育率,人类早就灭绝了。”
“是陆岸觉得Omega是废物。”男孩闷闷道。
“你自己搞清楚就好,”红发少年看着自己的成果,似乎比较满意,“做Omega其实是很幸福的,做Alpha也是,和Beta不一样,他们都有绝对契合的那个人存在。等你到了年龄,要是还没找到那个人,可千万别听你爸介绍的找个门当户对的,因为命运总会安排你们相遇,你们是上天送给对方的,如果没有等他就让别人咬了脖子,你会可惜一辈子的。”
“小锐!你给小孩灌输什么呢!”女子甩着提包的细链,轻轻打了少年一下。
换来一阵哈哈大笑。
男孩也终于立直腰杆,看着被自己美容了一番的雪人,又来了精神,道:“你是说‘命定之番’?我才不信那种都市传说,”他说得很轻,但邓莫迟能听清楚,顿了顿,他又不甘心似的问,“命中注定真的存在吗?”
红发少年爬上飞车,高深莫测道:“信者得爱!”
余下两人立马追了上去,车门一关,飞车马上就消失在雪和雾中。信者得爱?邓莫迟仔细想了想是哪四个字。
又有雪化在鼻尖,滴成水,让他闻到湿润的味道。他看了看天边的红雾,还有第一次见识到的、特区如火苗般逐层亮起的霓虹,走进面包店,用路费之外仅剩的钱买了个即将过期的打折蛋糕,拿了一根蜡烛。蛋糕只有巴掌大,点缀了一些葡萄干,根本没有奶油,但他觉得如果把两块酥饼叠在下面,加热之后分给弟妹尝一尝,小孩应该会喜欢。
我的十七岁,他又想,邓莫迟的十七岁。和平时也没什么区别,他穿黑毛衣,黑裤子,黑色的人造革夹克外套,旧货市场收来的,干洗过一次,有一个补丁,不防水。裤腿扎进靴筒,漏出去一点,黑色就沾上厚厚的雪地。他在雪中像个黑色的影子,影子走了几步,在雪人前驻足。
它脏兮兮的,但身材确实好了不少,尽管脸还是模糊一片,但下巴上被仔细划了道弧,像是笑着的嘴。后脑勺上,还留下了一个稚嫩的手印。
邓莫迟在口袋里掏了一把,把那根胡萝卜插了回去。
又从自己的毛衣里扯出衬衫下摆,拽下最下面的两个纽扣,按上去,给它做眼睛。
雪人翘着红鼻尖,咧嘴笑了。
邓莫迟对着面包店的落地窗,又一次,试着笑了笑。
还挺像那么回事?
之后的几年,布恩迪亚大学安装了人脸识别系统,怀尔教授移民火星,在不得不继续独自面对那些难解的问题时,或是又过了几年,在抱着赠予自己手中的Omega,终于懂得何为“命中注定”,又何为“信者得爱”时,邓莫迟总能清晰地回想起这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