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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普车大半都已经被埋在了沙漠中,因为车顶被提早的设置了三角帆,所以它不至于被完全掩埋。这是一种三棱形的框架结构,被包裹上了高强度尼龙布。内部中空,顶部有一根细长的信号杆升出。当沙暴或积雪进行覆盖性掩埋时,三角帆可以短暂的形成一个内部空间。等到沙暴或雪灾过后,三角帆顶部天线则可以增幅求救信号。同时躲藏在其中的人也可以利用其锥形的外部结构进行自救。这是何在发明的专利,已经帮助他度过了数次危机。

    此时车里的三人正开着户外灯打扑克,老中青三代,也就只能玩玩斗地主了。三人把前排座靠垫拆下来摆成了一张方桌,围坐在桌边。吉普车内的空间虽然不大,但是刚够三人坐的舒服,可见是经过精心改装的。

    何在捻着一脸稀稀拉拉的胡茬子,喝了一小口朗姆酒。他上周刚过了三十七岁生日,看起来却已经像是不惑。不浓不淡的眉毛,不长不短的头发,不大不小的眼睛,不高不低的鼻子,不疏不密的胡须,不胖不瘦的身材,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人。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可以立即被人记住的地方。如果以貌取人的话,这人不可取。他实在算不上英俊,但也谈不上丑陋。如果没有特点也能算是特点,那么他很有特点。这人乍看之下很单纯,单纯到用一个词汇就可以概括:散漫。嘴角永远挂着似笑非笑、漫不经心的弧度。眼神终日如睡眠不足般浑浑噩噩。他的眼睛毫无光亮,几乎是灰色的。但细看他的眼睛,你会不知不觉的陷入一个深不可测的世界。那世界甚至远比我们所处的要大,大得多。太多。多到已经不是同一次元所能描述。

    苗小小的一只脚翘在何在腿上,另一只脚盘坐着,眉飞色舞的甩出四个A,压住何在刚出的一个4。任何一个能赢过何在的机会,她都不会放过的。正因为她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赢过何在,于是她更要以赢他为乐趣。因为这乐趣永远不会过期。苗小小的样貌与何在刚好相反,略有些欧式混血的面容,让她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显得尤为出众。挺翘的小鼻子,灵动的大眼睛,淡褐色的瞳孔透出神秘的色彩。一头棕色的卷发与雪白的肤色相映衬,更为她增添了三分异域风情。

    苗小小今年16岁了,何在十年前在孤儿院里见到她的时候,她几乎被所有人当成个自闭症患者。如果不是因为长得漂亮,恐怕早就被孤立致死了。孤儿院的投资人是个土豪,也是何在的朋友。土豪拖着何在去自己捐建的各大孤儿院微服私访,火眼金睛的发现了苗小小。因为当人们知道了土豪是个土豪,不但是个土豪,还是个捐助了自己的土豪时,无外乎感激敬畏或者笑里藏刀。最不济的也是自恃清高、敬而远之。而苗小小对土豪表现的既无感激,也无厌恶。就好像土豪真的是一堆土。宠辱不惊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真要做起来,恐怕万里挑一,零点零一。于是何在带走了苗小小,把她教化成今天这幅精灵古怪的样子,简直让何在自己都大呼头疼。现在的苗小小,不但开朗,简直开朗的让别人想不开;不但活泼,简直活泼的让别人不想活。她这会儿偷喝了一口洪四爷的二锅头,辣的又偷偷吐到何在的朗姆酒杯里。

    洪四爷嚼完面前的花生,又给自己添了一小碟酱驴肉,续了一小杯二锅头。这些东西虽然带的不多,但也正适合现在享用。洪四爷本名洪恩然,何在的土豪朋友,苗小小孤儿院的捐建者。今年五十三岁,正宗山西佬儿。唇上留着两撇算不上整齐的胡须,头发茂密而蓬松,尽管已经花白了一片。脸上的沟沟壑壑写满了沧海桑田。四爷是土豪,土豪中的土豪。他比大部分人熟知的土豪更土,也绝无大部分人熟知的土豪般豪。洪四爷捐建的孤儿院在世界各地超过六百间以上,动物保护组织不下一千个。私人捐赠供养的孤寡老人和贫寒家庭更是数不甚数。但是他老人家连掉了根牙签也会心疼半宿。随身带的是一块钱两支的圆珠笔。他捐赠的孩子们都在用iPhone7,他自己用的还是诺基亚8250。只因为洪四爷实在不在乎钱,所以他越来越有钱。他对善人恶人都报以善意,所以善人恶人都成了他的朋友。他对人付出从不要回报,所以每个人都来回报他。他越想置身世外,感激他的人就越多。当然,这不包括难知难测的何在和古灵精怪的苗小小。于是洪四爷把这两人视为了当世不二的知己人选。

    但是,知己,有时候也很讨厌的。例如此刻。

    “你个女娃娃!你又不喝酒,干啥老偷额的酒喝!”洪四爷把苗小小再度伸过来的手打回去。

    “四爷,您那瓶是五十二度的牛栏山吧?”何在喝了一口自己杯里的朗姆,龇牙咧嘴的问。

    “你咋知道嘞?你也偷喝额的酒了?”

    何在把自己的杯子递过去:“您尝尝……算了,闻闻就行了。”

    洪四爷只闻了一口就了然了:“额说额咋喝了没两口就要添酒,全是你这个女娃娃偷去嘞!”

    “我还奇怪怎么喝了两钟头越喝越多呢。”何在乐。

    “洪老师!你别听他的鬼话!他就是想要喝你的酒才故意装作没发现!”苗小小不等洪四爷发作就先声夺人。

    何在更乐:“我就琢磨着人做事总得有个目的,你偷偷摸摸的往我杯子里倒酒图个什么。原来陷阱早就挖好了。”

    “老何啊,这个事情你做的不厚道啊。”洪四爷已经不由分说拿过何在的杯子往自己的酒碗里倒了。

    “四爷,您怎么不找小偷算账,反倒怪受害者?我要是真想喝您那破酒,张口管您要,您还能不给?”

    “不给。”

    “给我也不要。”

    于是洪四爷和何在都看苗小小,苗小小看了看窗外的漫天黄沙:“洪老师,你说会不会是外贼进来偷的酒啊?”

    洪四爷遇见这样的小丫头,也只能苦笑了:“娃娃,额早就和你说,不要和他斗了。你斗不过他。额就没有见过谁斗过他了,额都不和他斗,你又逞啥能嘛。”

    “四爷过奖。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正宗哈瓦那白朗姆要不要来点儿?”

    “不要,额还是喝额的二锅头舒坦。”

    “信仰真坚定,小小好好学学。”

    “是!小女子一定谦虚谨行,改过自新。”

    “屁!你娃娃要是真跟额学,早就出息了。都是给他老何带坏了!”

    何在拧开瓶盖:“四爷您怎么就禁不住夸呢?”

    “何叔你不许再喝了!今天都第二瓶了!”苗小小不容分说夺下何在刚拿出的酒瓶。

    “我这不是给你们省水吗?我自己只好喝酒了。”何在一脸的舍己为人。

    “呸!骗人!”苗小小不信,傻子才信。

    三人正嘻嘻哈哈相谈甚欢,吉普车陡然间猛震了一下。洪四爷一杯酒撒了一地,心痛不已:“这贼老天,还让不让人愉快的喝口酒了?”

    说话间,吉普车像是被抛上了一米高的半空,又猛地落下!幸亏地面早就被软沙覆盖,否则三人恐怕早就皮破血流。

    苗小小有些慌了,拉住何在的胳膊:“怎么回事?……地震吗?”

    洪四爷也顾不上洒了一地的白酒了:“……额觉得事情不对。老何,这不像地震啊。”

    何在三两下把车窗的钢制护板的给装上了。这是为了避免外部可能导致车辆变形的危机而订做的,平时还能遮阳隔热。何在打开护板上一个直径20公分的圆形小窗,往外张望。

    一片漆黑。

    除了打在窗户上的沙子,何在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人们的眼睛无法给自己带来信息的时候,往往会开始恐慌。开始恐慌,就会失去判断。失去判断,也就失去了行动能力。更糟糕的是,做出错误的举动,伤害别人,伤害自己,甚至丧命。

    何在成年后很少惊慌,因为他知道看清世事的器官是大脑。而眼睛,往往带给自己错误的引导。但是此刻,身处世界最大沙漠的腹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踏入半步就足以尸骨无存的沙暴,他又能用自己的大脑看见什么?但是他依然盯着窗外,目不转睛,就像在看一部好莱坞大片。

    “老何啊,你不要光是看。看见啥了嘛,倒是说说咋回事情。”洪四爷已经把剩下残酒收拾稳妥,以防玻璃瓶被震碎。

    苗小小既不敢凑近窗口,又颇有些跃跃欲试。小姑娘看恐怖片的时候大都如此。

    何在似乎看完了,回头盯着两人,直盯的两人心里一阵发毛。

    “四个2。”

    “……啥?”洪四爷以为自己没听清。

    何在等了一小会儿:“没人要?678910JQ。……我赢了。”说罢甩完手上的扑克。

    两人愣了半响,愣的几乎忘了自己还身处死亡边缘。

    “何叔!天都要塌下来了你还当被盖!这时候谁有心思和你打扑克啊!”苗小小此刻已经要拉住车里的扶手才能稳住身形。

    “做事情总得有始有终吧?这局我赢了,你们两佃户欠我一百多了吧?”

    “好好好,是你赢了。额们都输了,但是你赢也要有命收赌债吧?这个……车子……车子震得像跳霹雳舞一样,你倒是想想办法嘛!”

    “何叔!霹雳舞是什么舞?”不但震动愈演愈烈,车外还传来了隆隆巨响,仿佛来自地底的巨神正在苏醒。苗小小要大喊着才能让何在听清自己说的话。

    “霹雳舞就是……”

    “好了嘛!你们大小两个怪物!现在是上舞蹈课的时候嘛!”洪四爷快给颠散了,大吼着打断何在。即使如此,何在也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天地间,苍茫一片。沙尘遮蔽了生命和死亡的界限。漫天的黄沙将黑夜染上了浓重的旧色。飓风卷起三道沙柱直冲天际,咆哮喧嚣着自己的狂怒。

    除了流动的空气,就只剩下砂砾。

    沙砾中,吉普车就像是颗粮仓里的老鼠屎。老鼠屎在黑夜的沙尘中翻了几翻,失去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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