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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进了药材库。
药材库内似宝库。放眼望去,是门窗紧闭,一种外界全部被屏蔽的阴凉与蒙尘感的格局。
一排排架柜上放置大大小小盒箱,也有被布蒙好的木匣,远远看去,影影绰绰,仿佛黑影蹲立于柜架中。
“这两箱子,是沐春堂日常用的药材,都放在这里了。”
张余富拿出钥匙开了两个箱子,请沈冰妍和靳仄缕观看。
沈冰妍掀起箱盖,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下。
靳仄缕问:“怎么?”
她轻拍了一下箱盖,抬头望着沈冰妍,接着问:“你可想到什么了?”
沈冰妍看着她搭在箱盖上的手,微皱双眉,半开玩笑地反问:
“你是指,我见没见过这些药材吗?明明知道我不懂,还在外人面前揭我的短。”
目光若有所指的扫了一眼张余富。二人再无语言交流。
看完两人自正门而出,身后目送二人的张余富还在后面喊着:“姑娘记得替小人美言啊~!”
途留榭里,两人对坐。
案上放着梅子和茶水,熏香袅袅。
沈冰妍一杯茶还未饮尽,对面的姑娘就沉不住气了。
靳仄缕问:“可见端倪?那药能治病吗?”
她放下茶盏,微微轻咳,而后才沉声道:“治病?不致病就好了!”
靳仄缕倒是少见她面部有表情,且还是如此轻蔑,不假掩饰。不由一怔,意识到严峻,接着问:“怎么说?”
“逐一细查,除香絮和佩兰,其余皆是假药。运往沐春堂防疫必备的阿胶,八成是假,两成是次,根本一文不值。”
沈冰妍郁闷了许久,这两日她辗转反侧,每每想起自己看到,那些复发的患者眼里依旧保留着对自己的信任时,心悸的感觉让她很不是滋味。
难以安寝,她一直想不通,就算药材出了问题,怎么全服用的药一般无二,可那几个孩童却彻底痊愈了,未再复发。
现在明白了,因为阿胶清肺,肺火未解自会复发。
孩童肺火不盛,就算阿胶造假,也能抵御,体内已有抗性,免疫较强,自是无碍。
靳仄缕皱皱眉,搓了搓下巴,似是不信:“怎么看出来的?”
沈冰妍举起茶盏的手顿了顿,眉间浮现出不虞的神色,沉默了一会儿,捏了捏拳头,终是摇摇头:
“真品色黑如漆,略透光如琥珀;而假品色泽黑暗,呈油墨黑。真品敲碎后有胶香略带腥味,而假品却有股难闻的臭味。”
靳仄缕微微蹙眉,直视她的眼睛,略略提高了声音,又冷笑了一下:“如此说来,惠民局胆子倒不小。”
又瞪大眼睛,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沈冰妍本打算告知她罪魁祸首不一定是惠民局,那王大人只能算是帮凶;眸色一闪,却改了主意反诘:“关我何事?”
这下倒是噎住了靳仄缕,她以为沈冰妍会一管到底。
靳仄缕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半晌才轻飘飘地说:“不必给我下套,我是离周寨近邻夙川寨人士,只要是有关解决药材问题的行动,我都责无旁贷。”
“靳姑娘误会了,我是认真的。多管闲事结局都不大好。”
靳仄缕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功夫在她面前全部失效,一时间有些挫败,但很快便压住了情绪。
父亲曾经教导她,怒气冲冠的敌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隐忍还能微笑的对手,因为相比起来,显然是后者更有自控力,一个连自己的情绪都能控制的人,还有什么是不可控制的呢?
可是,如今燃眉之急,让她无法隐忍。沈家的人果然一如既往,令人生厌。
她定了定神,缓缓出言:“你是沈家人,难道不应该以百姓为先,舍身求仁吗?沈姑娘如此说,怕是沈将军神明有知,必会失望不已。”
一室沉寂。
沈冰妍用手摁住心口,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原来靳姑娘知道我是谁啊。”
“废话,天底下还有第二个人叫沈冰妍吗?”
“靳仄缕,”沈妍突然问她:“你说是不是很可笑?你口中的沈将军一生坚信:君子自会有浩然正气护佑,可是最后长逝与世,恰恰是因为他自养正气,将真心托付给不值得的人。”
“也许,像某个小人一样算计,说不定能保一世平安。所以,你说,我凭什么要管这桩闲事。”
靳仄缕一时词穷,心被揪着般隐隐作痛,不知该如何答话。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沈冰妍就是故意的,往她心口猛然狠狠一击。
但她知道,不可能的。
沈冰妍没有必要,对她来说,自己只是个过客而已。
靳仄缕还是不相信,她明明那么生气,明明很在意,不可能突然袖手旁观,可自己真的猜不透她的用意。
只好泱泱地问:“那你之前对杜侍卫所言,又算什么?”
沈冰妍摊摊手:“只是为了自证清白,我给的药方没错。既然目的已经达到,我也能安心离开了。”
靳仄缕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目光满是鄙夷:“你真当不起沈家风骨!是啊,你的药方没错;可问题还是一样没解决,安心二字,你怎么说得出口?”
“生死有命,与我何干?生于世间本就不易,你又待如何?”
靳仄缕顿时失去了交谈的兴致。她想错了,她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原本以为就这事而言,她们是统一战线的,所以才主动来找她。
失望,帐然若失。
年轻轻狂,不惧负伤,但怕热血结成冰霜。
她再无迟疑,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眸色一闪,忽而停下。
她转头撂下一句话:“就当我从未来过。这事我不会再管。”
沈冰妍俶尔宛然,吩咐外间小厮送客。
不错,这姑娘还是能心领神会的。
已是子时,杜谦琛还未醒。
“你们先下去休息吧。”沈冰妍吩咐榭外守着的人:“我不困,自己下会儿棋,不用再守着了。”
案上,棋局空空如也,沈冰妍一手执白子,一手执黑子,入神地自己跟自己对弈。
当真,时辰便流逝不觉;棋局渐渐由最初始空空如也变成黑白纵横。而她每落一子看上去依旧得心应手。
落子无悔。
静如水榭,连风吹虫鸣都不闻,泾阳隐入夜色。室内清风婆娑,她并未关窗。
窗外自水榭扑面而来的夜风,生出些许凉意。窗前的荷影摇曳,曼立亭亭。
她看了片刻,转过身,屋里的油灯已燃尽,微弱的烛火晃了晃,灭了。
月光似水流入案前,将棋盘映照得皎洁雪亮。
“哒”的一声,自案前传来,有人翻窗而入。
不请自来,她手执白子,在棋局上随意落下,方抬头对着沈冰妍会心一笑。
“白日里,你反应倒是很快。”靳仄缕笑得眉眼弯弯。
沈冰妍忽然收起棋盘,并不谦虚:“彼此彼此。”
靳仄缕按住她收棋局的手,示意自己和她来一局,嘴上不忘问:“你是如何得知有人在监视我们?”
沈冰妍并不直接回答:“你又怎么知道我们离开无人看到?”
“你是说,我们进了药材库,已经有人知道,并且这个人能随意出入驿站?”
暖黄色的光晕下,衣衫鬓影显得分外温和。沈冰妍起身将棋局放好,然后去取新灯盏,复返至案前安坐。
她不跟靳仄缕下棋。自靳仄缕入座落子的那刻,沈冰妍就知道,她不擅棋艺。
“靳姑娘果真耳聪目明,冰雪可人。”
靳仄缕嘴角抽了抽,这怎么感觉像是在侮辱她?忍住不适,还是语气平和地问:“那你知道是谁了?”
沈冰妍摇摇头。
靳仄缕问回正题:“惠民局,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
靳仄缕:“……”,她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问:“隔墙有耳?”
沈冰妍真切地笑了笑,道:“没有。白日里,我们那样的对话也不会让人相信的。”
靳仄缕下午离开时还觉得沈冰妍果然心思细腻,可此刻只觉令人生厌。
她双手叉腰,撇嘴:“好玩么?”
沈冰妍有些无奈:“先听我说完,白日暗中窥视之人必然发现端倪,不会轻信;但此举可让他知晓一点,他在此处探听不到任何有效信息。”
“原来你跟我兜圈子,言语之间,不明着推断谁在暗中牟取私利,有此一意啊。”
靳仄缕最在意的还是水深火热中的病患,急问:“疟疾又如何?这群中饱私囊的狗贼,着实可恨!”
沈冰妍带笑看她:“不知道。”
“沈冰妍!”靳仄缕终是做不到不形于色:“别阴阳怪气的,你自己都说那个藏于暗处之人不会再来了。”
她静静的看着靳仄缕,目光满是恳切:“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办,但我做了我能做的事。”
“什么?你已经动手了?可你现在无权无势,这又不是在赣州,你能做什么?”
她出言调笑:“原来靳姑娘也知道我能做的不多啊。”
靳仄缕不自觉摸了摸鼻梁,干咳几声:“你先说你做了什么?”
她要是有办法,也不会来找沈冰妍的,所以也不能怪她一直逼迫沈冰妍想出办法,毕竟她是沈家人,沈家人向来最有力挽狂澜的本事了。
“你走后,我就顺手寻了可信之人向离此地不过五百里的汇丰县找济芝堂分所的掌柜求药,估计明日申时便能送抵,且分量应是足矣。”
闻言,靳仄缕松了一口气,心中沉石缓缓落下,心情倒也轻松不少。
“如此便好。”又想到了别处,开口问道:“那你既然能向济芝堂分所求援,为何之前不去信?还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沈冰妍若有所思地看着对面这个姑娘,她也看不出这姑娘在自己面前展示的这面究竟是经过伪装,用于迷惑自己的,还是真性情。
若是后者,她倒不想再打哑迷,很累。
“我们今日才确认药材有问题。”
经沈冰妍提醒,靳仄缕恍若始觉:“也是啊。”
说起药材,她还是不肯就让惠民局的狗官就这样逍遥法外。
“你究竟打算怎么处理惠民局一事?”
沈冰妍的声音慵懒,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想知道?明日和我一道便知。”
靳仄缕也不纠结,一下两件大事都解决了,她才发觉自己担忧冥想了一下午,都没想到办法,可沈冰妍心中早有对策,她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对了,你是如何看出那个张余富是新手的?还有,我们进行至半,你方才语气古里古怪,那就说明你也不是一开始就得知有人偷听,是半途发觉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看着靳仄缕眉眼未动,拢在袖中的手指却微微抓紧,面上却浮起一个微笑看着自己,沈冰妍不觉好笑。
她应该不是真的事事单纯,至少她懂得控制情绪,虽然落入自己眼中也并没有遮掩住,但焉知不是她有意为之呢?
身份摆在自己面前,沈冰妍不得不对这个姑娘多思虑几分。
“张余富并不是真的新手,他的眼神已说明一切。他亦不是确然不知来意,只是乐意装作不知,顺水推舟而已。”
靳仄缕不解:“为何?”
沈冰妍不甚在意:“谁知道呢?世间总是有良心的人居多的。”
看那姑娘还想接着问,沈冰妍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不困吗?”
靳仄缕看上去精神得很,摇摇头:“不啊!你还未告知我,你是如何发现探子的。我们可以秉烛夜谈。”
沈冰妍无奈:“你为何会配合我?”
靳仄缕冷不防被她换了个话题,不解道:“什么?”
沈冰妍不语。
“哦,你指的是,我后来怒气冲冲离开是吧?那自然是因为我转身发现了人影,聪慧过人。”
沈冰妍深以为然,笑了:“同理。”
什么?
靳仄缕思虑半晌才反应过来。沈冰妍不会是在信口开河吧?她又不会武功,那探子气息极轻,要不是自己细心,都不一定能察觉。
沈冰妍以为,已是午夜,靳仄缕归去不便,不若与自己凑合一宿来的安全。
寅时三刻,沈冰妍被身边不安分的女孩弄醒。
她淡淡看去,那姑娘的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柔和的银光,清素的光彩。
身边的安睡的姑娘如春日方才剥去笋衣,含着薄薄白色新粉的绿竹,清丽颀长,不染尘埃。
与世无争,天真烂漫。
此刻,她侧睡含笑,如初生的麋鹿,一颗小脑袋正冲着沈冰妍的肩头蹭去,右手搭至沈冰妍的小腹,低声呢喃:“阿爹,你看,明明我更厉害些。”
清风自窗口徐来,吹起她的衣角,撩起那姑娘的鬓发。
到底是谁欠了谁?谁又说得清?
这看似无害且让沈冰妍心软的姑娘,就如一株知风草,长在路边,越被人踩,越长得好。
沈冰妍暗自唏嘘,如若今日的靳仄缕,真是她原本模样,未尝不可。
要么她就是靳仄缕,不是吕柘婧,倒也不错。
总之,她是在暗自期盼:她们是同路人。
希望彼此所求,不过皆是:
向命运灯盏借一束光,温暖世间苍凉。
天下熙熙,皆为善兮;
世间攘攘,莫不互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