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衫从后厨端来了一碗香喷喷的白米粥。
叶萍飘吃过了白粥,又觉神倦体乏,迷迷糊糊躺下睡了。等到再次醒来,屋外的天色已晦暗不明。他自感精神健旺了很多,尝试着挪动身子,酸痛之感也大为减轻。
见他醒了,沈重父女再次进得房间来。沈重端来一只小方枕,置于右膝之上,又挪过叶萍飘的手来,闭目为他切脉。搭了右手,又搭左手,过了半晌,沈重拈须微笑道:“叶掌门内力深厚,老夫佩服之至。今晚静养一宿,明日当可痊愈了。”
叶萍飘罹遭异变,到了此际方才绝处逢生、化险为夷,自是大喜过望,连声道谢。
沈重摆手道:“大家都是武林同道,叶掌门不必客气。不过我有一事不明,还望掌门人见示。”
叶萍飘道:“岂敢。神医但问无妨。”
沈重道:“据我所知,叶掌门和司空老儿素来无怨,两家井水不犯河水,掌门人缘何中了那阴毒的‘辰州符’?”
叶萍飘轻叹一声,遂将自己如何探得消息,又如何深夜截获军事情报,却又遭潇湘派弟子的伏击暗算,一一叙了。沈泠衫搬了一张木凳,坐在一旁,听到惊险处,紧抿嘴唇,脸上露出紧张的表情,等听到精彩处,又嘟起了嘴巴,轻拍双手,忍不住小声叫好。
神州陆沉,靖康犹耻,沈重得知那司空悲秋竟委身事敌,愤概不已,怒道:“司空老儿暗中与金人勾结,为非作歹,当真是罪愆深重。”一旁的沈泠衫亦恼得银牙紧咬,粉面凝霜。
不知不觉间,窗外天色大暗,沈泠衫站起身来,取了火石、火绒等物,将桌上的一盏油灯点亮。
叶萍飘道:“沈神医闲云野鹤,叶某此番遇险,仓促前来,本不抱奢望得睹尊颜,幸而神医未曾远游,如此想来当是在下命不该绝。”
沈重见叶萍飘气色大为转好,心下也颇感欣慰,沉吟片刻,说道:“叶掌门吉人天相,自能遇难成祥,老夫不过是稍施援手罢了。只是……老夫还有个不情之请,尚祈叶掌门海涵。”
叶萍飘忙道:“在下冒昧来访,已是失礼之至,沈神医救命之恩,更没齿难忘。神医哪里话,请说。”
沈重缓缓说道:“叶掌门驾临寒舍,老夫本应聊尽地主之谊,请叶掌门在鄙舍多盘桓几日,然则这几日老夫这里却大有不便。”顿了顿,又道:“明日一早待得贵体无恙,还请叶掌门移驾他处,老夫日后自当登门拜谒,领受今日元龙高卧之罪。”
叶萍飘听出他声音有异,似乎心中大有苦衷。方桌上的油灯灯焰上下跳动,映照在沈重的脸上,眉带愁云,显得忧心忡忡。沈泠衫静默不语,一双眸子璨如星子,不过流转间也难掩忧色。
叶萍飘道:“在下看沈神医愁眉不展,是否遇到什么难事?神医若不嫌在下技薄身弱,还请告知,叶某当鼎力相助,万死不辞。”
沈重闻言长叹一声,身如泥塑,过了半晌,方道:“‘医者,仁术也。’沈某一生行医,积善行德,承蒙江湖各路朋友抬爱,也攒下些末微名,却不想今日……终为这微名所累啊。”
叶萍飘不明其意,脸露惑色,道:“在下愚钝,还望神医详解。”
沈重寂然无语,脸色愈发凝重,双眼盯着油灯的焰火独自出神,拈须的拇指和食指微微颤抖,似乎想起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来。
叶萍飘转头望向沈泠衫。沈泠衫眉宇间愁绪涌动,理了理云鬓,定定心神,方道:“叶掌门来得不巧,这几日白沙镇颇不安宁,有……有……恶鬼上门。”说到“恶鬼”两字,她语音微颤,显是心下害怕之极。
叶萍飘悚然一惊,失声道:“恶鬼?哪里来的恶鬼?”
沈重“嘿”的一声,说道:“恶鬼?只怕他们比恶鬼还要凶恶几分……”他神色恍惚,既似是在向叶萍飘倾诉,又似是自言自语。
叶萍飘一脸愕然。沈泠衫一字字地道:“四——川——唐——门。”
这几个字仿佛带有一种魔力,屋内的三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向窗外望去。月光静静地洒落于窗棂之上,疏影清辉,窗外何曾有人?
叶萍飘听到这四个字,心下一阵悚惧,胸口俨如被一把大铁锤重重一击,颤声道:“唐门?”脑中灵光一闪,猛然间想起白日里,在沈重的院子里见到的那两名满脸戾气的青衫男子。
沈泠衫道:“嗯,不错,四川唐门,密宗唐滞。”
叶萍飘听到这个名字,失声惊道:“唐滞?!唐门唐滞?!”他行走江湖多年,对江湖上流传甚广的一句传言焉能不知?那传言说的是:“宁挨一枪,莫惹一庄;摧心追魂,情教唐门。”传言中所提的,正是江湖上几个头等的厉害门派。
“宁挨一枪,莫惹一庄”,这“庄”说的是弛誉武林、俊彦雄列的岁寒、沙湖、苍葭、浮碧四大山庄。四大山庄中的沙湖山庄,就在白沙镇镇西三十里处,山庄主人沐沧溟,世称“三水先生”,手段神通,端是了得。叶萍飘闻名已久,无奈分薄缘悭,未曾与他有过交道。
“摧心追魂,情教唐门”,说的又是江湖中另外两家厉害角色。情教是近年来在江南迅速崛起的一个门派,与官府明来暗往,关系非同一般,其教中人物行事向来我行我素,手法乖张诡秘。唐门则是历史绵久的武林豪族,自宋咸平年间蜀地被分为益州、利州、梓州、夔州四路以来,唐门就世居于四川。百余年来唐门人丁兴旺,人才辈出,在暗器锻造方面的技艺日臻成熟,声名日隆,兼之长久以来,那唐门弟子行事霸道、睚眦必报,且手段阴毒,终成以暗器名扬天下的武林大家族,称雄一方,四川、荆湖乃至广南地区的武林门派,莫有能与之争锋者。
然而唐门虽历经百余年而不衰,却不曾想尺布斗粟,兄弟之间起了纷争。宋徽宗宣和年间,一直风生水起的唐门,门内忽生罅隙,自此竟致纷争不断,敦睦尽失,偌大的唐门渐分为两派。他们内部自称“明道”与“暗道”,江湖人士则据两派各自因机弩射击类的暗器,以及喂毒的暗器而扬名于江湖,习惯称之为唐门“显宗”和“密宗”。显宗和密宗虽同宗同气,但数十年来内斗不止,双方互有死伤,仇隙越来越深,一直延续至今。
原来宋宣和年间,唐门同时出了两位旷世的武学奇才,一人名叫唐铿,一人唤作唐榕。两人皆为锻造暗器的大家名匠,唐门暗器的锻造工艺和水平,在他们手中大为提高,唐门自此声名鹊起,威势显赫,成为江湖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暗器流派。然而累年后,两人对于暗器的武学见识渐生分歧。
唐铿深受唐门传统影响,主张以技为纲,致力于暗器精巧性与隐蔽性的研究提高,一生潜心钻研机射类暗器的锻造工艺。他发明改进的“诛仙筒”、“散花飞天”、“射潮弩”、“星流雷动”和“云烟神龙罩”,宋画吴冶,精巧绝伦,被历代唐门弟子广泛使用,在江湖上挣下赫赫威名,如今已成为唐门机弩性暗器的代表作品,更被本门弟子视为巅峰之作。
而唐榕人至中年,有一日偶遇一位江湖眇目异人,对其一见如故,引为知己。唐榕在与眇目异人交往之后,其武学思维渐有变化,认为机弩性暗器再精巧隐蔽,终究威力有限而霸道不足,转而主张以毒立威。他自此沉湎于奇门毒药的研制,其研制的三大独门毒药“鸩羽白”、“佛头青”和“僧眼碧”,江湖传言毒性犹胜“鹤顶红”。唐榕研制的三大毒药自问世以来,不知令多少英雄好汉闻风丧胆,化作了枯骨尘土。
只不过唐榕武学思维一变不打紧,却使唐门内部在对暗器的锻造和使用上,意见不一,乃至各执己见,渐渐分道扬镳。由于两人在唐门中影响甚大,在唐门后辈子弟中拥趸众多,他们彼此间互不服气,争斗不休,终致双方圆凿方枘、势如水火。这也是唐铿、唐榕二人生前专注于单纯的武学研究,而死后万万不曾料想到的局面。